攻心之計?于他而言不過浮雲。
方衡笑笑,寵辱不驚。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兩軍交戰,禍及平民。他們死于尊上劍下,不過是技不如人。”
少女總算找到了落井下石的機會,冷嘲熱諷起來。
“哇!你好狠的心!其實你才是真正的魔修吧?”
“謝謝姑娘的誇獎,不敢當,不敢當。”
方衡擡起頭來,笑着看向魔尊,臉上寫滿了真摯。
“尊上,自從三個月前,我沿着東海海面,一步步深入海底天塹,拜入隐龍淵,我就做好了抛棄一切的準備。”
能進隐龍淵之人,不在意地勢。地勢能困住的,隻有修為不配拜見魔尊的弱者。
筋脈盡毀之人宛若肉體凡胎,孤身走進隐龍淵,本就是極為艱難之壯舉。
過去的三個月裡,所有居住在東海之下的生靈都遠遠旁觀了這位仙門棄徒的旅程。
毫無修為之人邁着虛浮的步伐,用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從海面深入海底,一路上餐風露宿,肉眼可見地消瘦了好幾分。
隻是不知這份決心,究竟是出于何種立場。
魔尊的臉色愈發冰冷。
“鹿兒,你跳進離恨池裡,給他做個示範。”
“尊上,這是我今天剛換的新裙子……”少女求助般地看向魔尊,卻見後者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打算。她委屈地跺了跺腳,旋即,放下盛滿花肥的木桶,有如壯士斷腕一般,跳進了面前的血池,濺起一大灘殷紅的水花。
那一瞬,方衡便明白了魔尊讓這個少女出場的真實原因。
——她隻是今日恰好穿了一身潔白的新衣。
方衡擡頭看向魔尊,果然,對方的眉眼裡滿是戲谑。
“鹿兒,你下去罷,回頭找黃歧道領賞。”
少女狼狽不堪地爬上岸邊,擦了擦眼淚,穿着一身被血浸透的紅衣,忙不疊地跑遠了。
目送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之中,方衡心知重頭戲來了。
“鹿兒頑劣,卻也有化神期的修為,尚且抵禦不了離恨池水的浸染。”
少女跳進血池的時候還是一身白衣,從血池爬出來的時候卻是從頭到腳被血染紅。
方衡看着自己身上比池中蓮花更為潔白的衣衫,長長歎息。
“尊上不信我筋脈盡毀?”
“世間奇珍異寶不勝枚舉,或許有隐匿修為之法器。”
這話,方衡确實接不了。他的确編了很多謊言,但絕不涉及自己的知識領域之外。
修途漫漫,築基期弟子即可辟谷、斷食,常保身體潔淨,萬萬沒有化神期大拿被污垢弄髒衣物的道理。
方衡念頭一轉,決定以退為進,實話實說。
“尊上,我本可以随口編個故事糊弄您,但在這件事上,我的确問心無愧。”
魔尊微微眯起眼睛,似是在仔細審查方衡的微表情。
方衡見此事尚有通融的餘地,當即換了個話題,向魔尊追問道:“請問這離恨池水究竟有何奧秘,竟能如此霸道?”
“你當真不懂?”魔尊顯然不希望方衡就這麼輕易地略過上一個話題。
“或許,要問問這池裡的蓮花?尊上您看,它們也幹幹淨淨,潔白無瑕。”
魔尊閉眸,不想直視那張谄媚的臉。
如果方衡如他所料,是仙帝派來的細作,那麼仙帝的确為他量身定做了一張王牌。
他立誓不殺醫修,便是想握緊那萬分之一的可能。
天道有好生之德,萬一,萬一,萬一……
魔尊睜開雙眼,眸中布滿血絲。
“離恨池下,是二百年前隐龍淵上下全體罹難者的屍骸。”
方衡微微一怔。
他原以為,血池是魔修戕害正道人士的罪證,卻沒料到事實與主觀推測截然相反。
“天譴來臨時,仙帝趁虛而入,屠我龍族滿門。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等怨念,足以将萬物染為鮮紅。”
魔尊的語氣中罕見地染上了些許酸澀。
“至于離恨池裡的蓮花,是本座的道侶。他在天譴中舍命救下本座,靈肉分離,神形俱滅。遺骸墜入水中,化為滿池芬芳。”
方衡徹底懂了。
他回想起仙帝意味深長的表情,終于明白這個艱巨的任務為何會落在他一介散仙身上。這世上的醫修不少,由蓮花化形的精怪也不少,但同時擁有二者特質的卻是鱗毛鳳角。
魔尊總是看着他,卻并不是真的在看他。過往的兩百年間,這個家破人亡的男人一直在苦苦尋覓某個早已兵解的影子。
然而仙魔有别,方衡永遠不可能憐憫自己的仇人。
看着魔尊痛苦的模樣,方衡隻覺得活該。畢竟千年之後,他的徒子徒孫盡數死于龍族的魔爪。天上地下,唯一的龍族餘孽隻有眼前的魔尊本人。
龍族凋敝,鮮有子嗣。為了彌補龍族在繁衍上的劣勢,龍族有六次天劫,每二百年一次,稱為“蛻鱗”。若能平安渡過六次蛻鱗,便能獲得永生,免于滅族之災。
可惜,龍族過于強大,天劫于龍族而言與撓癢無異。
唯一的變數,隻有心魔。
他自毀筋脈,回到千年之前,隻為阻撓千年之後的仇人渡過六次天劫,守護自己一手創建的醫修宗門,将為禍世間的魔尊扼殺在羽翼未豐之時。
今年是魔尊的整二百歲,正是第一世天劫落下的時刻。而方衡要做的,便是使出渾身解數,攪亂魔尊心中的一池春水。
既然魔尊的夢中情人與他如此相似,他不介意模仿一下那位仙逝的醫修,早日攻破魔尊的心理防線。
“難怪尊上對我百般容忍,恐怕我與尊上的道侶同宗同源,或許在化形之前,還曾在同一片池水裡吸收日月靈氣。”
“天蓮很多?”魔尊挑眉。
方衡尴尬地舔了舔嘴唇。
“呃,不多,其實我在化形之前,獨占了附近所有水域的資源,方圓數百裡内,沒有第二朵蓮花。”
“……”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哎呀,可惜,真是可惜,若我能和尊上的道侶有所接觸,定能從中揣摩尊上的喜好,牢牢把握尊上的歡心……”
“你想讨好本座?”
方衡面露哀怨。
“我馬屁拍得這麼賣力,尊上就不能給點反饋嗎?”
魔尊眸中的寒意總算淡去了不少。
“方衡。”男人的聲音裡難得沾上了些許溫柔。
“小的在!”方衡立刻站直了。
“過來。”
“來哪兒?”方衡繼續裝傻充愣。
“本座帶你去客房。”
“小的不敢。尊上昨天說了,讓小的在池子裡泡上三天三夜再登門拜訪,這才剛過了一天呢。”
蹬鼻子上臉!
魔尊怒極反笑,揮袖離開。
方衡站在蓮葉上,目送魔尊的身影走遠,輕輕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尊上,認真你就輸了,别被騙子牽着鼻子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