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請兩位女士注意一下,收斂一點,畢竟這可是海水不是空氣,海水是會流動的,等下我要是真的吐在水裡,所有人都别想好過!”
瘋瘋癫癫的狂笑之蝠從韋恩大宅高處高聲大笑一躍而下,刹那間便攪動水流,分開波浪,如一條色澤漆黑得都能反射出五彩光芒的劇毒海蛇那樣,以一種柔滑而奇詭的姿态,遊到了她們面前。
他饒有興味地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溺亡怨魂,又看了看立刻便從腰間抽出匕首、提起十二萬分戒心的塞西莉亞,突然就又笑了起來,不懷好意道:
“小塞西,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了。你可真别扭,你不就是想讓她帶着你一起走嘛。”
塞西莉亞已經不敢看溺亡怨魂的神情了。
她對天發誓,隻要讓她找到一點機會……隻要讓她找到那麼一星半點兒的空隙,她就要親手把狂笑之蝠的皮剝下來,吊在韋恩莊園的門口做挂畫!别說什麼不殺原則,那都是幾十年前的老黃曆了!①
但不知是感受到了塞西莉亞蓬勃的殺意,還是因為他曾經也是蝙蝠俠,自然也身懷絕技,總之,狂笑之蝠始終沒給塞西莉亞動手的機會。
頭戴尖刺鋼盔的男人明明在笑,但塞西莉亞從他的話語裡,卻感受不到半點歡喜,隻有濃稠如黑泥般,甚至幾乎要化作實體滿溢出來的惡意:②
“這又有什麼難的呢,小塞西?我還是很開明的。這樣吧,她要是願意帶上你,我當然不介意讓你搭順風車,你就可以和我們一起走了。”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她真的還要你嗎?不如讓她親口告訴你怎麼樣?”
溺亡怨魂無視了狂笑之蝠的挑撥離間,卻也沒再對塞西莉亞說什麼。
她足尖輕輕一點地,便宛如冉冉浮起的一枚氣泡般升入高空,輕盈得仿佛沒有半點重量,與一旁同樣也能遊動,但卻還是要手腳并用,才能用遊泳的姿勢分開水波的狂笑之蝠相比,更是高下立現,畢竟溺亡怨魂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主人。
她自高處投來目光俯視而下,望過塞西莉亞最後一眼,随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韋恩大宅,半點多餘的關注也不曾留下,隻有被她遺留在原地的狂笑之蝠對塞西莉亞聳了聳肩,嘲笑道:
“哎喲,小塞西,你的蝙蝠不要你了。”
一時間,塞西莉亞隻覺心髒的跳動聲,如同古時兩軍交戰前擂起的戰鼓,戰栗了她的四肢百骸,以至于她開口說話的時候,都帶了些顫音:
“……布魯茜,你真的走了?”
不擅長體術的魔法師從未遊得這樣快過,快得連狂笑之蝠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海水飛速從塞西莉亞身邊劃過,湧動的波浪如呼嘯的風般尖銳,刺痛了她的皮膚,她卻恍若未覺,隻對着那個頭也不回逐漸遠去的黑色身影高聲呼喊,尾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嘶啞又哽咽:
“布魯茜——布魯茜!我會恨你的,我發誓,因為你不守承諾,言而無信!你怎麼可以這樣啊?”
“你走了,就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是你先抛下我,不是我先背棄你!!!”
在塞西莉亞難得失态的嘶吼聲中,透過搖曳的波光與朦胧的日影,她隻覺溺亡怨魂似乎回過頭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也可能沒有。
因為她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飛速拉開,通往所謂的“光明的主世界”的大門正在緩緩開啟。在潑天的明光中,一切都顯得那麼模糊那麼渺小,更何況這個被扔在原地的失敗者呢?光也是有照亮不到的地方的。
塞西莉亞到頭來,也沒能等到溺亡怨魂改變主意,甚至連收獲的最後那個注視,都相隔遙遙,模糊不清。
她緩緩蹲下來,抱住膝蓋,将自己蜷縮成了一團,似乎用這個姿勢,就能抵抗從心髒最深處泛出來的、劇烈的酸楚和疼痛。
人在極度痛苦的時候,就會有種“落不到實處”的虛幻感,連身體上的感覺都仿佛隔了一層紗,變得遲緩、發鈍,就更不必說奔逸的思維了。
于是在這一刻,在她與她相伴多年的主君分别的這一刻,塞西莉亞竟十分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布魯茜當年,因為忙于追查哥譚地下新出現的販賣人口的犯罪活動,的确沒有出席塞西莉亞的學校舉辦的,“為了加深家長和孩子之間的感情,促進家庭和學校之間雙向溝通”而組建的讀書會。
但後來,布魯茜還是找到了塞西莉亞,誠懇地對她道了歉,為了彌補塞西莉亞的缺憾,她還帶塞西莉亞去了韋恩莊園的藏書室,說要把缺席的這次親子互動補上。
二月的冬末春初依然寒意未退。在溫度偏低的藏書室裡,兩人共同分享一張毛毯,黑發藍眸的女子身形高挑,單手便能将少女攬在懷中。
她一邊聽着壁爐裡,火焰灼燒柴禾發出的“噼啪”輕響,一邊優哉遊哉地晃動搖椅,将手中的詩集讀給塞西莉亞聽:
“啊,臉色蒼白的奧菲莉亞,你有白雪般秀美的姿容。”
“你果然隐去影蹤,姑娘啊,你竟被大河卷走!”
“蒼天,愛情,自由!可伶的瘋女啊,多美的夢!”
“你隐沒在夢中,宛如雪化在火中;”
“莊嚴的幻影抑制住你的呼喊,可怕的無限使你的藍眼又驚又恐!”③
但問題是,塞西莉亞前一天晚上剛剛打遊戲打了個通宵。
于是,當塞西莉亞被布魯茜抱在懷裡的時候,不管她再怎麼努力睜開眼,也總覺得眼皮上好像綴有千斤的重物,一直在往下掉,怎麼也醒不過來。
她像那些在課堂上情不自禁打盹,并且會在教科書上留下歪歪扭扭如鬼畫符般的劃痕的學生那樣,掙紮了很多遍,但很可惜,塞西莉亞的努力未能見效,到最後,甚至都沒能聽布魯茜将這首詩讀完,便已沉沉睡去。
在陷入黑甜的夢境之前,塞西莉亞似乎聽到了布魯茜的一聲輕笑,随即,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覆蓋了上來,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多麼令人睡意沉沉的、可靠的懷抱,多麼令人放下戒備的、安全又溫暖的環境,可能這就是留在令人安心的人身邊,一定會産生的感覺吧。
在這樣的氛圍下,即便當晚,因為又想熬夜打遊戲于是偷偷爬了起來的塞西莉亞,無意間發現了布魯茜身為蝙蝠女俠的身份,她的第一反應,也不是“不可思議”,而是“她該多麼勞累”,因為歸根到底,她也隻是普通的、貨真價實的人類啊。
——我有什麼能幫到她的呢?她的凡人之軀如此可敬。
然而在這一刻,在多年後與溺亡怨魂分别的這一刻,塞西莉亞卻終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所有的相遇與分離,在多少年前,就已經寫好了注腳,定下了命運。
那雙撫摸過塞西莉亞額發的手,曾經有多溫暖,眼下頭也不回便棄她而去的身影,就有多毫不猶豫。
——我有什麼能夠留下她的呢?她的凡人之心如此堅定。
于是,塞西莉亞甚至都不願擡起頭來再多看一眼哥譚,隻能像文學作品裡描寫的那些“把頭埋進沙子不願面對危險的鴕鳥”那樣,萬念俱灰,沉沉睡去。
太陽依舊東升西落,海水依然潮湧不息。微弱的陽光無法穿透水之城,恰如主世界的光芒永遠無法覆蓋到黑暗宇宙那樣,主世界裡人人都有枝可依,于是黑暗的緯度裡,便要人人痛失所愛,命中注定隻能在陰影裡行走。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