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滴過三更,橫渠的桂香被秋雨淋得發澀。莫離抱着雲錦衾闖進寝殿時,漆案上的文書正壘得比人還高,朱砂墨迹未幹的“驚蛇七寸法”批注旁,君閻的赤發垂落案角,像一截燒倦了的燭芯。
他聽見熟悉的足音裹着寒氣破開結界,混沌絲卷着雲錦衾重重摔在榻上。
莫離黑衣束腕的身影映在星圖屏風上,如一把入鞘的利刃。他抖開衾被的動作帶着火星子,錦緞摩挲聲比往日響了三成,卻始終不肯往案牍處瞥一眼。
“北荒送來的玄冰枕……”君閻擱了筆,靈氣暖流在掌心凝成赤玉暖爐,“可要換作火蠶絲的?”
屏風後傳來衾被翻卷的響動,混沌絲在榻沿絞出細碎裂痕。往日總愛挨着他睡的蠶絲枕被掃落在地,莫離背對着他蜷成一張弓,後頸繃緊的線條像拉滿的弦,随時要崩斷在雪松香裡。青絲鋪滿枕席,卻獨獨空出外側半邊床榻。
“三兒......”
朱筆在硯台邊沿輕敲三下,這是他們師徒間的暗号。往日莫離賭氣時,聽見這聲響總會悶悶地遞來溫好的茶。
今夜錦帳紋絲未動。
當年南海讓妖獸圍城,靈力枯竭時他都能冷靜自若,現在面對生氣的莫離,君閻忽的有些無措。
朱筆在虛空懸了半刻,君閻終是擱下文書。離火凝成的小雀撲棱棱飛向榻邊,卻被混沌絲絞碎成星火。
“三兒。”
金紋履踩過滿地朱批殘頁,君閻指尖剛觸到衾角,混沌絲驚起,卻在觸及他手指時柔柔繞上他腕間紅印。
莫離面朝裡側。雲錦衾被拽得死緊,獨留幾分冰雕似的後頸,君閻伸手去碰,冰得他心驚。
離火自掌心漫成暖帳,衾被團猛地往榻裡縮了縮,混沌絲絞得錦緞咯吱作響。君閻望着那倔強的背影,忽想起三百年前雪夜——小乞丐也是這般攥着他半截袖角入睡,夢裡驚顫時連混沌絲都纏不穩當。
“三兒。”
指尖離火凝成暖玉佩,輕輕塞進衾被縫隙。錦緞下傳來聲冷哼,玉佩被混沌絲"當啷"甩到地上,滾到朱紅宮柱旁碎成星屑。
寒霧漫過窗棂,莫離後頸已凍得發青。君閻終是歎息着解了外袍,鎏金神紋随動作在裡衣下明滅。榻沿陷下的瞬間,混沌絲暴起如荊棘,卻在觸及他袖口朱雀繡紋時驟然僵住。
“要鬧到幾時?”
溫熱的掌心貼上冰雕般的後心,離火暖流順着經脈遊走。衾被團顫了顫,混沌絲洩憤似的絞碎兩個玉枕,飛濺的碎片卻避着君閻衣角紛紛墜落。
君閻索性将人連衾被攬進懷中,下颌抵在莫離發頂。懷裡的掙紮像是幼獸呲牙,混沌絲将他的袖袍割得褴褛,卻始終未傷皮肉分毫。
“三百年前,師父很虛弱,我身上有天道的眼,去不了瑤天。”君閻知悉他在氣什麼,抱着他,慢慢道:“莫一莫二可相互扶持,我怕我走後你一個人。有朱雀首徒的名聲在。沒人能動你。楚塵染會幫你。就算我回不來,你也能過的很好。”
“師父可知,我不要朱雀祖神的萬載威名,我隻要雪浦月的十年真心。”沉默了一夜的莫離終于願意出聲,溫熱的淚滴落在君閻手背,灼的他生疼。“你總是丢下我!”
君閻心疼地将他抱的更緊,“我從未想過丢下你。我隻盼着,你能踩在我的肩上,走的更遠一些。”
“然後你便可以心安理得的留在原地,對嗎?”莫離顫聲道,“你三百年前為我鋪路,抹去我關于雪浦月的記憶。現在又要重來?”
原來是氣這個,君閻反而松了口氣。混沌絲纏上他的手腕,依戀地摩挲。“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難道不想與我并肩?”
莫離頓時僵住。
“昨日校對《四海魔物志》最後一卷,我寫了一段題跋,明日你起身去看?”君閻低低笑道,耳根泛紅,“一直沒想好要不要放上去,但是我想,你會想要。”
混沌絲将桌上攤開的《四海魔物志》卷起,莫離借助燭光去看,慢慢紅了眼眶,上面寫着:
“山河為箋,離火作墨,贈吾徒昭明。千秋功過,付與君共。”
千秋功過,付與君共。你怕我将你丢下,我便将你的名字與我寫進史書,後人談起我,便會想起你。
“當年是師父不好,沒有保護好你。”君閻歎道,莫離一聲不吭的轉身,悶聲咬在君閻肩頭,直至滲出血珠,留下痕迹才啃松口。
“師父若再騙我,我便一口一口把師父咬碎了,吞下去,再也不分開。”莫離埋在他胸前道,混沌絲纏入君閻肩頭的傷口,極快的愈合,卻留下淺淺的一個牙印,不可消磨。“我原諒師父了。”
君閻認真道:“好。”
窗外雪粒子簌簌敲打琉璃瓦,榻邊炭盆裡,半卷《如何安撫鬧别扭的徒弟》正在離火中蜷成溫柔的灰。
文書是批不完的,時間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