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要尋批注殘卷?”君閻将書卷遞過窗沿,腕間混沌絲随動作輕晃。昨夜莫離哄他系上的紅繩,此刻正纏着半枚朱雀翎,翎尖還凝着未散的晨露。滿堂弟子無一人敢言,屏氣凝神看着《四聖列傳》 裡的祖神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前。
“有勞師尊。”莫離的混沌絲纏住他袖口一息,極快地在内側烙下朵蓮花,君閻點頭欲走,忽被混沌絲纏住小指。
“師尊的發上,沾了片落花。”指尖拂過鬓角的刹那,整片瑤天的雀鳥都噤了聲。
君閻眼尾那點朱砂痣被晨曦映得灼目,莫離的尾指勾住一縷赤發,将根本不存在的桃瓣虛虛捏在掌心:“……是橫渠新栽的焰棠。”
君閻困惑地望向窗外光秃秃的焰棠枝,正撞見雲層裡楚塵染憋笑的虛影,他忽然明白了些什麼,血色霎時漫上耳尖。
“你家師尊再呆片刻,朱雀宮的桃花債又要多上三成。”楚塵染傳音調笑道,
“既是授課,莫要胡鬧。”君閻亦傳音莫離。
“師尊既來了。”混沌絲勾住君閻廣袖,将欲走的神明拽回。“勞煩神君講講弑天陣第六重變局——徒兒愚鈍,講不出其中奧妙。”
後排小仙掐訣傳訊,霎時窗邊擠滿聞風而來的弟子。君閻眉峰微動。他分明記得沙盤這處裂痕是莫離昨夜用混沌絲劃的,此刻卻成了絕佳教具。離火自指尖凝成細劍,點在沙盤時激起虎嘯龍吟:“此處非陣眼,是誘餌。”
劍氣攪動金霧,映出當年血戰幻影。弟子們屏息望着傳說中的朱雀祖神——那人批注典籍時懶散,握劍時卻淩厲如弑天當日。莫離的混沌絲沿着沙盤遊走,狀似輔助教學,實則纏住君閻垂落的發尾編入一縷灰發。
“敢問神君,如何辨誘餌與陣眼?”後排小仙壯着膽子舉手,袖中留影玉簡已捏出汗。
君閻劍尖忽挑向莫離喉間,在衆弟子驚呼中倏地偏轉:“比如現在。”劍氣劈開沙盤假陣眼,露出底下混沌絲織的同心結,“真正的殺招……”
莫離喉結輕滾,混沌絲應激暴起。南明離火與混沌絲在沙盤上空相撞,炸開漫天星子。
君閻輕笑,“陣法多變,佯攻誘餌七分力,留三成神識觀地脈。待陣法流轉時——火灼灼其華者,多為虛妄;氣綿綿若存者,常駐本真。”
滿堂寂然。有弟子窺見星軌間糾纏的赤發與灰絲,留影玉簡“咔嚓”裂了道縫。莫離卻已斂了笑意,混沌絲将沙盤複原如初:“此局需引地脈火破陣,剩下三處餌,明日交三千字策論。”
君閻常年避世,非戰不出,或隐姓埋名在人間降妖,鮮少在瑤天露面。這些小娃娃還未到參加魔戰的年紀,平常難有機會見上祖神一面。課餘時便同一群剛放出籠的小雀,叽叽喳喳問個不停。
莫離見他耐心答疑小仙們稀奇古怪的問題,神态一如當年雪家弟子庭時,想起那時他常想獨占師尊,因此常看雪家諸子礙眼。如今,雖還有醋意,卻是他心甘情願讓他的神明走入衆人間。
他忽然低笑,在滿堂低呼聲中從後輕靠上君閻頸窩,君閻察覺他的情緒,微微偏頭,低聲問道:“怎麼了?三兒?”
“我曾想獨占我的太陽。我發現,太陽是不能被留住的,因為他是太陽,他的光該照在萬物身上。”他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這話說的霧裡看花,君閻卻懂了,他眼裡帶上笑,在衣袍遮掩下握住莫離的手,“你早獨占了。”
此後朱雀祖神略有空閑時,偶爾會陪莫宮主來橫渠授課,他不愛人多嘈雜,但容許聞訊前來聽課的小仙擠滿窗欄。案前端坐的兩人常是疏離模樣——一個批注弑天陣眼,一個講解青龍變爻,課業為重,不談情愛。
獨下課鐘鳴,人影散盡時,莫離總會牽起君閻的手,或去凡間淘新話本,或去橫渠劍院找楚塵染練劍,外人不得窺見的親密,在兩人獨處時書寫成新的詩篇。
曾有橫渠太師谏言,師徒悖倫,不應被常理所容,勸君閻當斷則斷,莫留污名為後世笑談。
這封書信還未送到朱雀宮便讓白皓攔下,且不說莫離瞧見瘋不瘋,單憑君閻當年敢斷萬世因果的性子,早已不在乎後世虛名。但讓他瞧見,怕此後都不會再來橫渠授課。他千年萬年請不出這尊神出山一次,橫渠拜帖堆成魚池前的小山。
白虎神君的指節叩在谏言書上,震得案頭鎮紙的睚眦獸都縮了爪。橫渠太師須發上的冰碴簌簌而落,那是被白皓周身未斂的殺伐氣凝成的霜。
白皓将谏言書用燭火點燃,火舌舔舍絹帛時映得他眉間殺紋猩紅,“十萬弟子求他講學時怎麼不提悖倫?弑天箭穿心時怎麼不笑污名?”
太師脊背壓得更低,袖中《禮經》殘卷滑出半截:“弑天乃大義,然綱常倫理乃立世之本,師徒苟合,乾坤倒懸……”
“立世之本?”白皓忽地嗤笑,槍尖突然抵住太師喉結,“當年天道把四聖當提線傀儡時,你們橫渠的‘乾坤’倒是正得很!”
殿外忽有龍吟逼近。孟章拎着兩壇梅子醉斜倚門框,他來找白皓喝酒,順道聽聞一耳,青龍須卷走谏言書殘灰撒入硯台:“老頑固,你可知當年弑天消息将出時,三界有多少修士遞折子罵四聖‘逆天悖倫‘?”他蘸着灰墨在牆上畫了道因果線,“後來這些人的名字,都刻在箭杆上當了燃料。”
他看着谏書下夾帶的《天倫卷》,扉頁“禮不可廢”的朱批被燭火燒出焦洞:“老白,這冊子還是你三千年前批注的。”泛黃的紙頁間赫然有白虎爪印,“那會兒你說‘師徒即君臣,尊卑不可逾’。”
“本尊還說過天道不可逆呢!”白皓踹翻酒甕,琥珀酒液在地磚縫中流淌,“如今四聖哪個不是逆天而活?朱雀宮那對師徒把命碾碎了又重塑,倒要聽你們這些全須全尾活下來的講‘常理’?”
自朱雀一族滅族後,君閻便一直是孤身一人,知曉他有了道侶的消息,他們三聖心中其實是極欣喜的,斷不可能讓旁人拆散了去。
太師膝下的青磚突然開裂,白虎金凝成鏡面照映出當年被天道操控的慘象——四聖屠戮摯友、橫渠學子高誦天道經,瑤天神明半數為傀,殺生數百萬為祭。
“您……您這是詭辯!”太師攥着半毀的《天倫卷》發抖,“若無綱常倫理,與禽獸何異……”
“本君不妨再說透些。”白皓冷眼看他,“你此刻能站着論倫理,是因被你斥‘悖倫’的師徒,一個剖過心一個碎過魂。橫渠書房裡無象的淨化咒,還是君閻哄着莫離添的。"
孟章攤手道:“你猜猜,先且不論陵光,若莫離知曉有人要斬他紅線,橫渠這八千弟子,夠不夠混沌絲絞一回?你當真以為,無象誕生的生靈是什麼良善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