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開家裡的車回鄉下看望奶奶。小菊花在田坎間星星點點開放,金黃和雪白的顔色,還有天藍色的園藝品種。不知是誰撒下的種子,許是鳥兒帶來的。
交通廣播傳來台風的消息,名字是“南燕一号”。可楓前線已經從北海道一路吹來,燕子的巢早就空了,唯有鹎鳥的叫聲響徹雲霄。冬天将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不多久,山上林木的色彩就會被北風帶走吧。
這時候要趁小陽春的天氣采收柿子,去皮挂在屋檐下。兩周後再來,就能吃到黏糊糊的可口柿餅。
鄰居種了個兒特别大的富士柿,分了我家整整一筐。整個周末。我像泡在柿子汁做的海裡,後面好長一段時間我看見黃色水果就沒了食欲,但金桂酒和桂花糕還是要享用的。再帶上換洗衣服,和同學去箱根遊玩。泛舟蘆之湖上,沿岸紅葉仍然錦繡繁華,富士山就在眼前。泡溫泉玩UNO也是一番樂趣。
班裡情侶分分合合,也發生過令人三觀炸裂的狗血事件。但要告訴他們,我的交往對象是blue lock出身的惡魔前鋒士道龍聖,他們會露出更為吃驚的表情吧。
他正在東歐。賽季後,就算是拿下大滿貫的俱樂部也沒有松懈,青年隊集訓仍雷打不動進行着。可能等我打掃完出租屋,回到鄉下幫奶奶準備年夜飯時,他才姗姗來遲吧。
白晝最短的冬至,奶奶寄的柚子剛好在這天送到我手上。将沐浴過陽光的柚子浸泡在洗澡水裡,可以汲取柚子的生命力。這是習俗。同時還要享用柚子做的果醋和果醬。想起年初他到鄉下找我,被奶奶帶去泡在飄滿玫瑰花瓣的水裡洗鍋澡。
衣着樸素,在混着雪水的田地裡揮舞鋤頭的熱心勞動力,也是名門俱樂部簽約的年輕運動員。越來越感受到他的豐富飽滿,每一面棱角都折射出鮮活的色彩。突然很想見他,當面誇他一番。
冬天,聖誕節前夕。
被交情不錯的女生拉着去聯姻。我隻是充數,中途可以找理由走掉。不然我也不會硬着頭皮答應。另一方面,她是本年級當之無愧的社交達人,雖然也傳過不好的绯聞,但她能輕易幫我聯系到同專業的前輩。有他們指點,還有便當店老闆這個強力外援,無論對付小組課題,還是個人拓展方面的疑難,全部都不在話下。
去吧,就當是還人情了。
專門挑一套深色衣服,頭發簡單紮起,再戴上笨重的黑框眼鏡。我打量鏡子裡的自己,太過樸素,連綠葉都算不上。在學校我也這麼打扮,圖一個方便省事。幾乎每天都在各種道具器材的包圍下醒來,盡情享受着做手工的樂趣。有時DIY上頭,直到半夜才想起早上有課,這才草草扯過毛毯蓋住肚子,趴沙發上睡到天亮。
除非士道回來,我才想起自己也有成套洋裝,抽屜裡都是緞帶和亮晶晶的配飾。
也不得不吐槽這個男女比例十二分不平衡的專業,就算我外套散發一股洗不幹淨的機油味道,還是有男生覺得很酷,找我搭讪。但不排除他們在有意讨好,方便在小組作業時抱大腿。
大半年過去,見識到的異性越多,就發覺士道很特别。有人說話做事比他更得體,但太過滴水不漏反而很可怕。不然就是太謹慎,相處起來有些累。按他的話講,就是缺少爆發。按我的話講,就是不夠真誠。
還有,看我力氣不夠大,大部分男生都會幫忙。我很感激。但等搬走實驗器材後,比起被道謝,他們更願意聽到自己被誇帥氣有風度。周圍成雙成對的身影刺激單身的心。我可以理解他們有所訴求,但對不起,我是現充。
而且,士道代為出力後,多半會拽我一起去健身房。
要是我心血來潮找一處草坪,或雪地躺下發呆,士道也不會像他們那樣悄悄議論。和我四目相對,避免不了溝通時,男生們就臉上堆笑,一邊找話題,一邊勸我快點站起來。
為什麼呢,趁着天氣好被太陽烤一烤,曬走發黴的壞心情不是很棒嗎?
士道太明白日光浴的好處了。他會一塊躺下來,又假裝好奇,問我這樣有不有趣。
挺有趣的。我回答。然後兩人一起躺好久。如果這是冬天發生的事,最後我可能感冒,他卻還是活蹦亂跳。
我想象他壞笑着落井下石,又燒水沖感冒顆粒的樣子,正出神之際,我被身邊的女生叫醒。差點忘了,我還在聯誼現場,是為私利前來充數的。
仔細觀察,坐滿八男八女的包間裡,已經有人相互看對眼。心想聯誼差不多該結束了。我借故去衛生間,然後直接走人。
和那名女生發完簡訊,我戴好線帽,用圍巾裹住脖子口鼻,推開餐廳大門,迎着風雪走到街上。
到處是閃爍的霓虹,每個櫥窗裡都散發出濃濃的聖誕氛圍。我一路走走停停,因為滿街都是燈火輝煌的風景,感覺自己腳邊也閃閃發光。
這裡天橋很多,爬過幾段台階,身體就開始變熱。走到天橋中間,眺望明亮穿梭的車流,一邊解開。
“不好意思,打擾你。”
一個人走過來,和時尚帥氣的打扮不同,此刻他的表情很腼腆。我側過頭仔細看,認出他是參加聯誼的男生之一。看樣子,他沒有和哪個女生結緣,也許和我一樣選擇中途開溜。
相互對視一會兒,他稍微提高音量,每個字清晰入耳。
“你還是沒有認出我嗎?”
他急切,還有些失落地看我。我搖頭,“抱歉,我對你沒有印象。”
他明顯歎一口氣,然後拿出手機,給我展示一張照片。
啊,我的鑰匙!
記憶一下子回溯,再細看男生的眉眼臉龐,我發出驚訝的叫聲。“是你!”認出他就是和我一起救出落水女孩的男生,我無比驚喜,同時為遠去的日子感到怅然。
如果那天沒有特大暴雪,電車正常運行。
如果我選擇打車或換乘巴士。
如果我走别的路,剛好繞開那片舊社區……
但這樣的話,他和女孩會在水渠裡淹死凍死。
兩個人獲救,我錯過考試;我參加考試并大概率通過,兩個人死掉——應該如何選擇,完全不需要猶豫。而且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
“對不起,但之前有人找到我,非要把鑰匙拿走。他眼神很兇惡,但說的話又……呃,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像個怪人。”
男生苦惱不已。我一看就知道士道令他印象深刻,也許是一段難忘的糟糕回憶。
我安慰說:“我和他認識。他已經把鑰匙給我了。謝謝你替我保管這麼久。我本來想丢了就丢了,再換一副就是。”
男生松一口氣,“他真是你的鄰居呀。那時候,他真是吓我一跳。”
原來士道是以鄰居之名替我要回鑰匙的。我微微驚訝,又聽男生講過去的事。
他很愧疚,覺得不應該隻有自己被校方重視,輕易獲得錄取資格。而他其實沒有把握能考上,迫于家裡經濟壓力,他對記者撒謊,對我的協力既不說明也不否認,隻要别人不追問他就不主動提及。
後來再試圖打聽我的消息,找人就如同大海撈針。他隻有小心替我保管落在現場的鑰匙。飽受罪惡感困擾,他嘗試頭發,學習打扮,交際圈子變得複雜。他想要以這種方式和過去告别,但心裡清楚,這樣做隻是在麻痹自己。于是去舊社區走動,在水渠附近徘徊,想着或許能碰到我。
“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像話,一點沒有責任感。又希望被原諒,也不想失去已經得到的東西。”男生把頭低下,語氣裡滿是矛盾和痛苦。
他參加聯誼,全是因為組織者,也就是我那位女性同學把我倆的合影傳到賬号上。他得知我在這所工業大學讀書,十分震驚,以為是那件事耽誤了我,無論如何都想見我一面。
這是先入為主的錯誤想法,他把我置于不幸和被動之中,認為我現在過得很不好。我哭笑不得,又聽他請求道:“你不用忍耐,我也放棄求你原諒了。你揍我吧,是我把你的人生毀掉了”
他把腰彎成九十度,引得路人頻頻注目。不知情的人還在偷笑,以為我們是鬧别扭的情侶。
我和士道才不會鬧成這樣。實在很無語,我用力将男生扶正,讓他站得筆直。我說自己已經不在意過去的事,完全不想照他說的那樣,一拳朝他臉上打去。
“你真的不用顧忌我的顔面。我早就把自己的臉丢光了!”
不,你的臉是在這一刻丢光的。我瞥一眼周圍偷瞄的路人,覺得男生魯莽的行為,也在抹黑我自己的形象。更令我頭疼的是,男生似乎徹底自暴自棄,非要和我做個了斷。我不動手,他就糾纏到底。
唉,哪有你這樣道歉的?我無語了。
“你就這麼想挨揍嗎,我替她代打,如何?”
熟悉的聲音蓦地響起。我胸口一緊,簡直不敢相信,可轉頭真的看見士道不緊不慢從天橋另一頭走過來。
他好像在街上走了有一陣,帽子和肩膀上堆起一層薄雪,睫毛上也挂着忽閃忽閃的冰晶。
或許是冬天裡嚴嚴實實的裝束,還有我和男生之間頗為尴尬的氣氛,士道沒有被認出。他堂而皇之介入,更像來火上澆油的添亂者。已經有路人在不遠處駐足,假裝在看手機,其實是在看笑話。
毫不浪漫的重逢,雖然有巨大的驚喜,但驚喜之後的顧慮也很沉重。我看看男生,又看看他,心想得趕緊撤離。
“你回來得真是時候。”我勉強對士道擠出微笑,再對男生說,“你應該認出他了,我鄰居。就是他替我找你拿鑰匙的。既然都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我們換個地方聊吧。”
“不必,我和他早就聊完了。”士道盯着男生,口氣很冷。
他遠遠超過平均值的身高異常有壓迫感,何況他此刻眼神和說話方式都不算友善。我暗地為男生捏一把汗,也打算掐滅随時可能燃起的火苗。
無意間,我仿佛看見天橋另一端,台階盡頭有人影晃動,似曾相識,又說不出哪裡熟悉。可能是心理作用,我太想讓士道冷靜下來,本來這隻是我和男生之間的事。
“走啦,别杵在這裡。”我勸士道,一邊拽他羽絨服,非要他邁開腳步。
“我覺得,由他代為出手,給我一個教訓也可以。”男生偏偏接受了,我真想跳起來捶他腦袋。
可在我氣得五官扭曲之前,一陣爆笑就從天橋另一頭傳來。
原來我沒有看走眼,那裡确實有熟面孔出現。和士道同為blue lock出身,現在奔赴海外的年輕選手,烏旅人,蜂樂廻。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來,雙手插兜,好像街頭漫步似的悠閑模樣。但我更相信他們是為一出好戲而來。
“怎麼,要助我一臂之力嗎?”士道壞笑道。
“助你一臂之力,然後三個人手牽着手蹲大牢嗎?哈哈哈!”
蜂樂爽朗地大笑,毫不在意周圍已經有人小聲議論。他層次分明的黃黑色頭發和平劉海,實在太具有标志性。
雖然和他隻有一面之緣,是去年和士道約會時發生的事,但他自由奔放,如舞蹈一樣的盤帶給我極大震撼。他是一名優秀的運動員。而優秀的運動員應該被刊登在運動雜志上,而不是被哪個小網站用作編造花邊新聞。
還有烏旅人,因為他和士道在二階段選拔時有過合作,我對他也有深刻印象。無意間,我和他對上視線。他沖我點頭微笑,好像在說不用擔心。
我半信半疑,沒想到他真的出面打圓場,我趁機再在士道耳邊唠叨。終于,這個人把腳從地上拔起了。加上那個男生,我們五個人去附近一家居酒屋。暖烘烘的室内讓氣氛稍微緩和,蜂樂更是一副老闆大氣的表現,揮手就讓店家把招牌菜統統端上來。
“他請客?”我小聲問士道。
“不知道,但我們可以中途開溜。”他慢條斯理脫下外套,摘下帽子圍巾。他又壯實不少,闆式休閑的雪松色針織衫被他穿得有幾分緊身衣的味道。
就連以靈活敏捷著稱的蜂樂,脫下外套,那具裹在套頭毛衣裡的身軀也不容小觑。他卷起衣袖,倒酒時小臂上飽滿的肌肉看得我不禁怔住。對比鮮明,他那張娃娃臉算得上一種欺騙了。
“我不太明白現在是什麼狀況,但你要是覺得讓他們三人一起動手把我揍一頓才解氣,那就這麼做吧。我本來就沒理由拒絕。”
男生似乎不關心運動賽事,絲毫不過問蜂樂和烏的身份,默認把他當作士道的熟人,也就是我的熟人。
一時間,席間無比安靜。
蜂樂無動于衷,隻顧埋頭拍照,正在和誰炫耀得起勁。
烏也沒什麼反應,許是在海外待久了,很享受家鄉酒水的滋味。我嘗過,也就是普通的自家釀燒酒。
至于士道,他單手托腮,面無表情盯着男生。不會吧,他難道覺得那個提案有可行性?
“先生們,都把手頭的活兒放下,我有話要說。”
硬着頭皮斡旋,等四雙眼睛同時看過來,我深吸一口氣。
“首先,我為你們三人平安歸來感到高興。然後——”
我看看三位運動員,再看向男生。
“我不會動手,也不允許别人代為出手。除了讓我感冒一場,那起意外沒有對我的生活造成任何實質影響。相反我應該感謝你。如果沒有這段插曲,我不會發現真正感興趣的專業。”
男生正要向我确認,卻被士道喝道:“你最好把她的話當回事。一味表達愧疚,非要挨一頓揍才不覺得虧欠。你這不是在道歉,你隻是在自我滿足,簡直有病。”
不僅是那男生,我也被士道的話吓到。烏和蜂樂卻在一旁偷笑,露出看戲的表情。
幸好這時服務員端來菜品和酒。我給杯子斟滿酒,再吃一大口燴牛肉。怎麼今天這麼倒黴?我心裡嘀咕。又過一會兒,男生借故去衛生間,大概是想獨自冷靜。也好,他要繼續執迷不悟,誰能士道不會突然揮出拳頭呢?
“對了,你們三個怎麼在這裡?”我問。
士道出現的理由很簡單,無非是來找我,給我一個突襲的驚喜。烏放下筷子,一開口就是地道的大阪腔。
原來,蜂樂的母親正在這座城市辦畫展,烏的家人又在郊區的溫泉度假村等着和他團聚。加上國際航班都是今晚到達,在轉盤等着取行李時,兩個人碰面了。
連日降雪導緻出城高速暫時封路,烏今晚得暫時住在市區酒店。蜂樂出于關心和叙舊的想法,和他商量後決定去附近玩玩,然後發現形迹可疑并且臉色非常難看的士道從一家餐廳裡走出來。
“我看上去鬼鬼祟祟的,确定?”士道挑眉。
我問蜂樂餐廳的名字,想不到正是我參加聯誼的地點。不管士道為什麼光顧這家餐廳,他準是發現我中途開溜,後面一直悄悄跟在我身後。不然他不會及時出現,化解我和男生之間的僵持。
“好吧,不能說是鬼鬼祟祟,隻能說是兇神惡煞。”蜂樂和烏交換過眼神,“要是你真的沖動行事,她該多為難啊。沒辦法,我倆隻有跟過來咯。”
“所以,士道跟着我,你倆又跟着士道?”
“準确地說——”烏呡一口燒酒,“那個男生跟着你,士道才會黑着臉跟在他後面,我們又在士道後面時刻準備兜底。想象一下,是不是覺得這畫面太美?”
“我今晚可能要做噩夢。”我搖晃腦袋,“但是——”我看一眼士道,“你和他一樣都先入為主了。”
蜂樂說:“不管怎麼說,士道他追到你了。你們已經在交往,對吧?”
我胸口一緊,突然間說不出話。
烏低聲發笑,一副哥倆好的樣子搭上士道肩膀,“你還得加把勁。”
士道微微眯起眼,視線羽毛一樣掃過我的臉。然後他挑高尾音,對烏調侃,“哦,你在嫉妒。”
“是個人都要嫉妒吧,你這種人都能交到可愛的女朋友。”蜂樂不嫌事大地給士道站隊,又暗中拉踩士道一腳。
“不服氣就給我喝。”他一點不客氣,把兩人酒杯斟得滿滿的。再相互挖苦一會兒,烏把視線轉向我,問起我接下來如何打算,那男生似乎很犟。
還能怎麼辦,雖然有點暴脾氣,我大體上是個講道理的人。想到蜂樂和烏也不算了解我的情況,就算想幫忙,也要有個說法。我和士道短暫交換眼神,他對我略微颔首,當是默認,随便我了。于是我把救人前後的事情簡單說明一番,也強調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換做是我也覺得滿意。自己什麼都會了,一個人生活不好嗎?”蜂樂開起玩笑,當然被士道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