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子時,顧月霖仍是毫無睡意,策馬出門,緩緩走在夜色中安靜的長街,去往什刹海。
他開始不自主地想象着,随風一次次往返于兩個家之間的情形。
一定是高高地昂着頭、翹着毛很長的大尾巴,颠兒颠兒地虎一般優雅地慢跑在路上,小表情應該是喜滋滋的。
他想起随風被送到面前的那一年。
那是元和二十二年,他是正處于暴躁、困惑之中的,十六歲的少年,它是看誰都不順眼的小小的一團,孤單,又傲氣極了。
他想起最初短暫的離别,惹得随風分外難過的事。
次數太多了。印象最深的,是随風和洛兒一起等在門口的那個深夜,彼時的随風看到他,真是高興得忘乎所以的樣子。
他想起被父親長久照顧之後的随風,淘氣、活潑。夏日喜歡在淺水處戲水,被他惹得生氣了,會在洗澡時收拾他,弄得他衣服總要濕掉大半。
相伴的日子長達十五年,始終是歡笑時多,分别時亦多。
他已經三十一歲了,或許它覺得,他已經不再需要它的陪伴,才安心地随父親而去。
或許,它真的和父親心有靈犀。父親這些年,何嘗不是用意志力強撐着,陪着他。
行到蘭園,仆從在他趨近時便開了紅漆大門。
顧月霖照常跳下馬,把缰繩交給小厮,信步走進書房院。
也不曾刻意交代,但這裡一切如故。
走進内書房,有小厮行禮後問:“少主要茶點還是酒水?”
“酒,竹葉青。”
“是。”
很快,小厮奉上陳年竹葉青和幾色幹果,随即退到門外。
顧月霖斟上一杯酒,找出棋具擺在炕幾上,盤膝而坐。
就像是以前多少次一樣。
就像是父親和随風還在。
隻是,對面再沒了那個睿智的一身絕學的至親至近的人。
隻是,近前再沒了那個毛茸茸的虎頭虎腦的傻孩子。
一局棋來回走了十幾步,指間的棋子就再也落不下去。
顧月霖撇下棋局,默然獨酌。
喝的不少,喝了很多,沒有醉意,仍無睡意。
顧月霖下地,擦淨手,打開一個偌大的書櫃,取出父親所作的諸多畫卷。
以往總是聽洛兒、星予、進之或琳琅跟他嘚瑟,又得了程叔父哪一幅畫,而父親從未主動給過他,哪怕一個鬥方。
父子相處時,說實在話是真顧不上這些,總是對弈、品茶、一起哄着鬧脾氣的随風期間,商議彼此手邊的一些事。
他和父親,亦是聚少離多,相對時總有說不盡的話,琴棋書畫詩酒茶那些,真排不到話題間。
父親大抵是想,橫豎留在手裡的都要給月霖。而他想的是,總會有時間細細品鑒父親作畫的造詣。
總會有時間,總是這樣想。
總是不願面對,那個注定死生相隔的事實。
顧月霖将畫軸依次打開細看,又依次恢複原樣。
他看到蔚為壯觀的海、騰雲日出的江、山中幽靜的古刹、塞北漫天的風沙……
他亦看到,帶着書卷氣的進之、人前始終冷峻的星予、波斯貓一般耀武揚威的洛兒。
他還看到,戲水的随風、酣睡的随風、打蔫兒的随風、活潑潑的憋壞的随風。
他更看到了自己,身着玄色深衣或是大紅官服;神情肅冷亦或意氣風發;策馬離開或是遠行歸來;閑坐飲茶或靜思對弈;伏案忙碌或靜卧酣眠……
他看到了,自己在父親眼中的樣子。與他以為的自己不同,要好一些,好很多。
到這裡,顧月霖看不下去了,将畫卷全部原樣放回書櫃,回身落座。
本想繼續飲酒,可酒杯送到唇畔,如何也無飲下的興緻。
酒杯放回原處。
顧月霖閉目,深緩呼吸,末了,輕輕籲出一口氣。
落淚已是不能。不知何時,他喪失了落淚的本能。
隻是,對父親和随風的思念如草瘋長。
終究,是他們掏心掏肺地陪伴他,而他,沒能給他們同等的回報。
他一直都知道。
所以,在父親辭世前他說,來生我們還做父子,千萬記得看顧好娘和我,隻過一家阖樂的日子。
所以,在随風離開時他說,來生還到我身邊,我不會再這般身不由己,會一直陪伴你,多與你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