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地,長空有白光閃逝。
唐翳眼睫輕顫幾下。加諸在咽喉上的力道陡然一松,他身子沉沉的倒下去,本能蜷成一團。
再次睜眼時,隻見大片雪白如浪般的衣擺迎風逆起,眼前之人,渾身帶着與生俱來的冰霜氣息,在寒夜中,孑然傲立。
“師父……”唐翳張了張嘴,喉間的劇痛卻讓他連發聲都困難起來。重重的咳嗽兩聲,他慢慢用手撐起身子,隻覺四周出奇的冷,渾身倦得使不出力氣來。
“李月華。”在長夜中,沈纓的聲音清晰響起,“人死如燈滅,前生的執念,何必帶到來世去?”
角落一頭,宛若鬼魅般的女子肩頭染血,眼神絕望的看着突如其來的白衣女子。
“你又是誰?為什麼要攔我?”她狠狠地瞪着沈纓,忽縱聲呼起,長發在暗夜中淩亂飛舞,“為什麼?為什麼都要攔我?為什麼?!”她餘音未絕,身形忽然化作一道白影,筆直沖向沈纓。
沈纓不動,隻長袖一拂。
白影瞬間彈了回去,還原成人的形狀。
“我并非攔你。我隻是在幫你。”
“幫我?呵呵……”李月華笑起來,笑聲漸漸又成了哭,“幫我?你救他就是為了幫我?”
沈纓緩緩搖頭:“你本來已身死,隻是借合歡花的一縷精氣瞞過鬼差,苦撐到今日,若再錯過此番輪回,今後便再無機會。難道,你要永遠似這般不人不鬼的活在世上?”
“呵……”李月華冷笑出聲,“你對我的事,了解得又有多少?”她手指朝着地上那仍在昏迷的華服男子一指,“縱然我萬劫不複,我也要先殺了他!”
“何必?”迎着風,沈纓的白色的衣擺在夜色中揚起而又落下,“有我在,你動不得他的。”她的聲音并不大,卻很穩,“李姑娘,回頭是岸。”
“回頭?”李月華張開雙臂,迎着滿城月光,“你勸我回頭?你竟勸我回頭?”她滿臉凄豔的笑着,“當初,他與我私定終身,後又背棄誓言,我一路從揚州尋他至此,所以人都勸我放棄,所有人都告訴我女子理應賢良識大體……即是如此,君既無情我便休,可他竟讓人在長街之上将我暴打出去,并污蔑我攀附榮華,不知廉恥,我為不讓家中蒙羞,便在城外的合歡花樹下自缢而亡。隻是那合歡花神看我可憐,施法術令我瞞過鬼差,得以回來報仇。然而,就在我大仇得到之時,你又出現了!你竟然勸我回頭?”她瘋狂的笑着,“可笑!當真可笑!做錯事的明明是他!可是所有人都在勸我攔我不相信我诽謗我!難道,竟是我錯了?難道這個世界上善良的人反而要受到傷害?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個世界不公!我也不要輪回!”她咬牙說完,仰天狂嘯一聲,朝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子飛撲而起,“段岚!我們一起死吧——”
沈纓雙目一阖,再次睜眼,手上一柄劍光華四射。
“你何必定要我出手?”她長袖一揚,長劍脫手飛出,刷的一下,劃過李月華的身體,在她腹下拉出三尺長的口子。
傷口處鮮紅的肉外翻出來,卻沒有血。
李月華悶哼一聲,頹然跪倒,倔強的支撐着身子,一點一點朝着地上那華服男子爬去。
沈纓拿着劍,站在原地。
身後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袖袍:“師父,你别殺她……”唐翳雙膝跪地,仰頭看着沈纓。他看到沈纓出劍,便想着,師父定是要出手将她打散了。隻是聽了剛剛那大段講述,他忽然覺得李月華下手雖狠,卻有說不出的可憐。
“師父……那位姑娘,她好可憐……你放了她吧。”
沈纓不動,長袖微微一掙:“讓開!”她也不看唐翳,緩步走到李月華面前。
李月華聽到唐翳在為她求情,手上動作微微一頓,随即又冷聲笑道:“你們何必假惺惺的做戲?要殺我,隻管來!”
沈纓垂首望着她,忽倒轉劍柄伸到她面前:“一劍殺了他,之後又能如何?他縱然是個負心人,以後那麼漫長的歲月,你都賠給他?”
李月華不說話,目光卻死死盯着沈纓伸到面前的劍。
漸漸的,她身上濃重黑霧散開了一些:“你又想在我面前做什麼把戲?”
沈纓平靜的看着她的臉:“你看清楚,他真的是你的段岚嗎?”
李月華臉色一變:“你這話何意?”
沈纓淡淡道:“他是段澤,是段岚的胞弟。段澤和段岚是雙胞兄弟,從小面容聲音都極為相似。與你訂下三世情的段岚,而你找的卻是段澤,讓他如何認得你?”
李月華怔住,怔了半晌,她冷笑出聲:“你故事編得真好,可惜,我根本不會上當。”
沈纓冷道:“你已經是個死人,騙你于我有何裨益?”
李月華靜了半晌:“你說他是段澤……那我的段岚呢?我的段岚在哪裡?”
“他死了。”
“不可能!”李月華厲聲道,“當日放榜,我親自遣了小厮到京城去看……大紅金榜,今科舉子明明寫的是段岚的名字……”
沈纓緩緩颔首:“隻可惜他命中注定沒有官運。”
李月華看着她,顯然沒有聽懂她話中的意思。
沈纓道:“段澤與段岚既是同胞兄弟,如今擁有舉子身份的人卻是叫了段岚名字的段澤,李姑娘,你還未聽懂嗎?你恨了許久的未婚夫婿,他也是個可憐人罷了。”
李月華一把揪住她的袖袍,她似乎想飛身躍起,身上卻沒半分力氣:“那麼說,是這個人,他殺了我的段郎?”
沈纓輕聲歎道:“然而你的段郎卻并未忘記與你訂下的三生盟約,一直在忘川等你,再續來生緣。你若現在殺他為你的段郎報仇,那便立時化為厲鬼,此生再不入輪回。你可願讓你的段郎永遠癡等而無果?”
“我……”李月華不說話,她慢慢垂下頭,“我的段郎……在等我……我要去找她……”她越說語聲越柔,身上的黑霧盡褪,露出如春閨女子般嬌豔的容顔。最後,她緩緩站起身來,對着沈纓深深一福,“多謝道長為月華解惑,令我不至蒙在鼓裡。”
沈纓躬身還禮:“你既決定要走,我送你一程。”她揚手化出大片白光。
光芒當中,李月華最後對她深深一拜,身形隐去。
沈纓站在原地,直等四周都恢複了平靜,方才一擡手,懷中一卷銀灰色的卷軸翩然而起,在空中自動焚化了,了無痕迹。
然後,她回頭,将一指藍光渡入地上仍在昏迷的段澤身上,這才轉頭望向唐翳,冷聲道:“你簡直胡鬧!”
唐翳一驚,他先前從未見過沈纓有這般強烈的情緒,一時竟不敢擡眼去看她。
沈纓捏起他的下巴,與他對視:“你好大的膽子!我讓你樓下候着,是誰教得你如此大膽,竟敢一個人跑到這邊來!”
唐翳頭一次看到沈纓動怒,頓時慌了神,忙解釋道:“師父,隻因弟子看到那位……那位段公子身上似附着有邪氣,可是……師父又吩咐了不能上樓去打擾,所以……”
“所以,你可曾掂量過自己的實力?”她驟然打斷,冷峻的面容因為怒氣,反倒有了一絲醉人的嫣紅,許久,她閉目長吸口氣,語聲平靜下來,“自作聰明。你怎麼知我進雲錦樓不是為了這件事?”
唐翳怔了怔:“可是……雲錦樓不是玉行嗎?……”
沈纓輕哼一聲,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