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翳扯着缰繩,勒馬眺望,觸目均是大片的草綠與淡藍。
遠山連綿,逶迤伸向天邊,仿佛一幅以最粗犷豪邁的畫筆,酣暢淋漓揮舞而下的畫卷。
唐翳又看了一陣,隻覺得胸臆間一陣開闊,天地遼遠,隻想策馬奔馳。
沈纓縱馬跟在後頭,曼聲吟道:“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她長吸口氣,遙望着遠處,“西甯,取其西陲安甯之意,自古是‘唐蕃古道’必經之地。隻可惜本朝羸弱,昔日盛景早已不再。若非依仗天若宮的庇護,西甯想來也不會如此平靜。”說到後來,她語聲漸低,頗有低歎惋惜之意。随後用力一夾馬肚子,揚鞭疾馳,一人一馬縱橫穿梭入茫茫草原之中。
唐翳聽她提起天若宮,想到到了西甯後,沈纓便要送他到天若宮上學藝,頓時心情郁郁,不由也加快了速度,仍着座下白馬飛奔而去。
兩匹白馬,一前一後,踩過草灘,越過水潭,引得不少過路的牧民側目。
“好漂亮的騎術!”斜刺裡,不知是誰喝了一聲彩。一匹黑馬自茫茫草原另一側狂奔而出,馬背上的人似乎有意要和沈纓一較長短,不住催馬直行,隐隐有要追上她的勢頭。
沈纓也不理會,加緊馬鞭,迎風疾馳。
前方一塊巨石隆起,沈纓猛提缰繩。
白馬縱躍而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矯健的弧線,兩腿飛踏上了岩石,後腿猛地一蹬,再次縱身躍出,四蹄穩穩落地。
身後,直追而上的男子喝了聲彩,緊跟其後躍上巨石,身子突地朝前一傾,反手自後背抽出長弓。一手彎弓,一手搭箭,對準不遠處一棵胡楊樹,唰唰唰三箭過去。
胡楊樹紋絲不動,随着箭過,三片瑩綠的葉子翩然落下。
男子縱聲長笑,擡手将一張胡弓抛給沈纓。
邊塞遊牧男子大多豪爽不羁,他這一舉動,無疑是邀着沈纓比試箭法。
沈纓揚手接過那男人的長弓。
那男子又解下箭囊,抛擲與她。
沈纓伸手接了,看也不看,松開缰繩,朝着馬背上一個仰卧下去,利箭脫弦。她連續開弓,又是兩箭接連射出。
後出的一箭在中途追上前頭的一箭,從中破開。
雙箭脫力墜落。
最後一箭筆直射向胡楊樹。
一片胡楊葉子應聲而落。
沈纓回手,将弓與箭抛給身後遙遙跟來的唐翳。
唐翳在後面一路看得分明,那男子紫袍窄衫,氈冠紅裡,冠頂後垂紅結绶,作的分明是胡人打扮。他雖年幼,但在長年所讀的詩書裡頭頗多拒胡報國的句子,對外族自然而然生出了排斥。
況且少年人多喜英雄,對“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之類的句子記憶頗深,又見那男子有意挑釁沈纓,心中更加不悅,雖不會射箭,當下也一把接過了長弓。心想:師父有意将這弓箭抛與我,便是要我不可在胡人面前失了顔面。
他馬術一般,全憑着骨子裡生出的一股少年意氣,竟也放開膽子,咬着牙松開雙手,搭箭拉弓。
一拉之下,才發現那張弓弦異常的緊,唐翳深吸口氣,運力于雙臂,方才勉強拉開一線,箭弦反彈回來,險些刮傷了手指。
那胡服男子看他身形在馬背上搖搖欲墜,連一張六十磅的弓也拉不開,忍不住嗤笑出聲。
這一聲笑,激發了唐翳心裡的韌性。
他清喝一聲,全力拉開弓弦,一箭射出。
畢竟臂力不強,那箭未飛出多遠,便已有了衰竭的勢頭。
那胡服男子瞧着他這一箭毫無準頭,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沈纓目不轉睛看着那箭,突地揚袖。一道白光追随而上,與那箭一起,疾飛向路邊一塊高聳的巨石。
轟然一聲,羽箭穿透巨石。石塊炸開了,碎了一地。
沈纓回眸,看着唐翳,微微點頭。
那胡服男子一怔,随即撫掌笑道:“好箭法!好臂力!哈哈哈,都說昆侖山下,卧虎藏龍,果真不錯。”他縱馬走到沈纓跟前,大聲笑道,“漢人羸弱,重文輕武,似姑娘這樣的身手實在少見。”他人已到中年,骨架生得比一般人要大許多,配上一身狐裘,看着煞是威武。
沈纓也不看他,淡然回句:“過獎。”
沈纓态度冷淡,他卻不以為意,隻道:“我拓跋真平生最重英雄,似姑娘這種女中豪傑更是我所敬仰的,不知姑娘可否賞臉,到我帳中一聚?”
沈纓端坐在馬背之上,目光遙望着遠處:“拓跋是鮮卑族的大姓,閣下自稱是姓拓跋,想必在族中地位不低。”
拓跋真縱聲笑道:“姑娘見識過人,拓跋真佩服得很。”他手持着馬鞭,肆無忌憚的打量着沈纓的側臉,“說起來,姑娘倒是有幾分眼熟,似是在哪裡見過?”
“是麼。”沈纓靜若止水,“那想必是閣下認錯人了。”她側頭,朝着拓跋真微一颔首,“我與愛徒還有要事在身,閣下的美意,心領了。”回眸看了唐翳一眼,“我們走——”長鞭一揚,踏馬縱出三四裡。
唐翳看到沈纓拒絕了拓跋真的邀請,心中大為高興,揚手将弓箭丢還給他,跟着策馬追了過去。
沈纓先前速度極快,後面漸漸慢下來,似在等唐翳跟上。
“師父——”唐翳笑着,自身後追上來。
自往西甯這一路上,唐翳因對上天若宮學藝一事并不情願,是以一直興緻不高,此刻忽然展出笑顔,沈纓一怔,随即問道:“怎麼,忽然就這麼高興起來?”
唐翳笑道:“師父剛才在那胡人跟前露了一手,好生威風。”
沈纓微微一哂:“修道之人,本無争勝之心,又有什麼威不威風可言。”
唐翳握緊了缰繩,臉上猶有興奮之意:“話雖如此,也該讓這些外族人知道,我中原土地人才輩出,不可侵犯。”
沈纓回眸,淡淡道:“你不喜歡胡人?”
唐翳義憤填膺:“胡人屢犯我邊境,着實可惡。”
沈纓目光流轉,望向茫遠西方:“然則你身在這個朝代,便自認為當朝天子乃順應天命,等到他日,江山易主,下一任天子,何嘗又不是天命所歸?算來算去,這些民衆所擁戴的,均不過一個頭銜而已……誰當了皇帝,對于普通百姓而言,又有什麼區别。不過都是成王敗寇的一場遊戲罷了。”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這番話,也不知她是對唐翳說的,還是在自語。
唇邊劃出道苦笑,沈纓凝眸,看着唐翳:“想來仍是我教得你不夠好。修道之人,心若止水,本應對時局看得很透才是。照這麼看,我送你去天若宮,還是對的。”
唐翳抿緊了唇,一時為之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