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使官耳邊仍然别了極為生動的海棠花飾,面容憔悴,眼神卻神采奕奕,他燃着香走過來,細長的香煙祥雲般流淌,香燭上的火星往沈汀眉心一點,卻好似一顆水珠落進沸騰的油鍋,村民們的情緒轟然高昂起來。
如潮的叫喊聲,祈求聲,祝福聲全灌進沈汀耳朵裡,眉間的一點熱意消散,餘煙在眼前播散成霧,黃粱一夢啊,沈汀毫無知覺往前踏了一步。
那使官笑了笑,放開聲音,引着衆人往前去。
“黃粱夢,觀因果,誰把紅塵勘破,誰為之赴火?神君來,渡萬象,桃花燃盡古下活——”
話音一落,興奮的村民們一擁而上,一路推搡着三人往深處走,沈汀此時有些失神,村民各色的面容和唱和在那香觸及到眉間時全部昏昏然揉做一團,蕭頌安仿佛卸了力氣一般有些走不動路,隻好借着身後人的推搡往前寸。
方钰一手緊緊捏着蕭頌安的肩膀,另一隻手則拽住沈汀的衣袖,在滔天的呐喊中冷聲提醒了一句:“回神。”
不着邊際的思緒被淡淡拉回,前面的村民們停下,沈汀蕭頌安有些木然地擡起頭,重重樹影間,那間小小的廟宇内外點燭,橙黃的光暖融融地烘着一方廟宇,原本歪斜到一邊的牌匾也被人重新塗了墨,端正地挂在廟宇的正中。神官單薄的身影在前,他仰頭看着“渡一切苦厄”五個大字,在斑駁的圓柱旁,在廟中神像低眉微笑的注視中緩慢地跪了下來。
村民們高喊一聲“求神君降福!”跪倒一片,就剩下沈汀、方钰、蕭頌安像三根香似的還站着。
沈汀不信這些,她看着神官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方钰無波無瀾,等着下文。
蕭頌安試探般握了握手,笑了笑,不置可否。
煌煌燈火中,廟宇内立刻升起了一陣輕煙,細小的香灰顆粒籠蓋燭光,一切都顯得有些不真切起來,神官拿過精緻酒盞,衆人頓時安靜下來,口中心底無聲念誦心願。
第一杯酒潑下去,神官輕輕念了一聲沈汀的名字。
第二杯酒潑下去,神官閉上眼不再言語。
第三杯酒浸潤地面,神官才慢慢睜開眼睛,無比虔誠地朝神像叩首,壓在神像之下妖豔的紙桃花在他眼底熱烈燃了起來。
經由這簇火,他看見村民們狂歡起來,一張張醜陋的、貪婪的、希冀的、天真的面容在充分燃燒的紙桃花裡暴露無遺,神官擺好宣紙,在衆人面前支起一支筆,短短兩息後,那筆竟然獨自懸在紙面上!
一個年邁的老人往前一步:“敢問今年水稻收成如何?”
懸在空中的筆無風自動,神官看了一眼,恭敬答:“十三石左右,今年可有大旱。”
老人掂量一會兒,繼續道:“今年竿蔗産量如何?”
停歇下的筆再次在紙上滑動起來,明明筆尖無墨,紙上仍舊出現了清晰的痕迹,神官回道:“僅一石。”
盡管數字并不可觀,村民們還是将老人勸了回來,高聲唱頌神君功德,把沈汀,方钰,蕭頌安三人推了上去。
三人還沒弄清楚狀況,那神官已經将手揣進衣袖,滿臉玩味地看着懸空的筆在紙面遊走,村民們屏息,直至那支筆再一次停下來,靠在一邊。
神官朝他們笑一笑,暖融融的燭光撲進眼底,恍然有種不真實感,在他身後,廟宇内的燭燈撲哧熄滅,天邊已經開始泛白,幽微的光線内,低眉的石塑神君恍然變換了姿勢,原本自然垂放,塑成與願印的左手竟然随着眼簾緩緩擡起,她垂眸看向癫狂的世人,胸前一朵桃花迎風而綻,萬花自小小的一方破廟裡飛出,缤紛了滿目人間。
方钰和沈汀的目光随着桃花看過去,晨光穿透萬花,帶着村民們的祈願落進他眼中。
一個抱着孩子的婦人俯身撿拾,把象征賜福的片片花瓣全塞進孩子懷裡。
一個清瘦的青年将花瓣藏進懷中,朝神君不住磕頭,大聲念道:“神君賜福!讓阿爺快些好吧!”
一個小小孩童任憑花瓣落了滿身,口中念的卻是希望能多吃幾顆糖。
人欲之濃處,人情至高時,神官僞出一絲虛僞的笑來,促狹的面龐在晨光的映照下恍若假面,他朝神君鞠了一躬,轉身朝方钰輕聲道:“神君說,你們三人罪債如山。”
他頓了一頓,眼角笑意更大了:“即、刻、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