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梨将最後一塊藍絹攤開,鋪平在木桌上。
那是一塊偏灰的藍,不亮,卻在燈光下泛出柔和的霧色,像是雨夜裡遠山的一道側影。布邊緣已經用熨鬥處理過,壓出需要的折痕。她随手一旁的細刷、金漆、銀針也已經擺好,像一個等待落筆的儀式。
沈清梨低頭看了一眼已經半成形的偶人胚體——它還沒有眼睛,但已經有了形。狐形,肩線帶攏,前肢略收,後腿蹲起,一副随時能躍起的姿勢。毛是她特意挑的長纖仿白獸絨,用熏香熏過,近鼻一聞有淺淺的茉莉和木質味。
“你是風做的骨,雪做的皮。”
如此在輕聲在心裡念了一句。像是給它開口,也像是為自己寫注。
這隻偶人,沈清梨還沒給名字。隻在紙本草稿上标了一行注釋:“為他制作的第一個神形。”沒有寫下名字,也沒有标出那句她早就反複打過的标簽詞——“盲人門球運動員時逾白”。
因為沈清梨還不确定,那個人的形象,是否真的适合嵌進一個布偶的身體。
沈清梨一直對拟人造偶這件事有點抵觸。不是不能做,是不願輕易做。哪怕她接過商業訂單、做過定制人物肖像偶人,也一直覺得,“複制某人”,這件事本質上是自私的。
可那一天——他在賽場上轉身,手裡球落地,整個人拉弓般瞬間伏地的那個畫面——那像是一種非現實中的姿勢。
沈清梨不止是被驚到,她被擊中。
她想在偶人的身體裡複刻那種意志被力量承托的線條。不是他的臉,也不是他的身形,而是他在那一刻成為“他”的方式。
沈清梨想做一隻正在化形的白狐,眉心未開,神力未成,毛色還帶着山霧未褪的青藍。但已然知人間方向,知疾走之力。
她把這隻偶人的眉骨做得極輕,刻痕淺至無形,用銀線繞着狐額,畫出月牙一樣的“心紋”。
這不是為了裝飾,而是因為她記得時逾白在休息區聽裁判廣播時總輕輕仰頭的動作,像在追蹤無形的東西。
他不是無神,他是用别的感官代替“視”的神。
沈清梨知道這個想法有些誇張。甚至帶着某種“美化”的意味。但她控制不了那種沖動,像是必須借助偶人的身體去觸碰他未言說的部分。
有時候她懷疑這是不是一種偷渡。用藝術之名去接近一個人未曾允許你靠近的區域。
但手裡的金筆已經落下。
沈清梨給狐眼周圍畫出一對長長的鈎紋,彎月一樣的淡金,從額角延至顴骨,收在颌下——那個角度與他戴上眼罩的動作極為相似。
她邊畫,邊聽播放器裡來回播放的訓練聲。球滾地時會有低沉的摩擦聲,還有隊友呼應的音調。時逾白的聲音不是很大,但沈清梨已經可以聽出來哪些句子是他說的。
有些人說話時會帶感情,有些人帶音色,他帶的是克制。
像是經過大量沉默訓練的表達,一字一句,極準,卻不多餘。
沈清梨忽然笑了一下。
“克制的人最适合進布偶裡了,”她對自己說,“安靜,安全,不會從裡面逃出來。”
說完她才意識到這話帶着一點詭異的意味。
沈清梨停了停,把筆放下,去廚房燒水泡一壺白毫銀針。泡茶也是她創作時常做的事,像是給縫隙時間。沈清梨的每一隻偶人,都不是一氣呵成的,而是在“等水燒開”的節奏裡被修正、完善、糾偏。
今天水還沒開,門鈴先響了。
沈清梨走過去開門,看到地上一個長方形紙袋,沒有署名。隻有袋口貼了一張便簽紙:
“藍絹 ,山紋版,應該是你要找的那種顔色。”
她低頭看那紙袋裡的布料——正是她兩天前在小号發動态裡寫過的那塊:“誰知道哪家還有山紋壓染藍?有金粉的更好。”
沈清梨拿起來輕輕摸了一下,那布是那種老派做工,布紋略緊,适合打底。帶着一點點金箔脫粉,是絹人偶人眉心最合适不過的基底,她沒有多想是誰送來的。但她知道,時逾白看到她動态的概率,并不比别人低。
沈清梨沒回他消息。隻是那晚,她做完額紋,用那塊布做了狐人的胸毛襯底。像給它加了一片落雪之地。
然後,她拍了一張偶人的照片,角度從斜上,模糊對焦,标題是:“有些布,隻落在該落的地方。”
沈清梨拿着手機,想了許久還是沒打tag,也沒發公開賬号,隻放在她的小号裡——那個隻有十幾位關注者、專門發未成品偶人照片的賬号。
隔天早上,沈清梨收到一條消息。
是時逾白發的語音:“你昨晚發的那張照片,燈角和你影子重疊的位置……雖然我看得模糊,但大概猜出是你房間的哪面了。”
她一愣,随即回過去:“你想看最終完成的嗎?”
對方隔了兩分鐘,發來一句:
“看是看不到,聽聽你說也行。”
沈清梨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才輕輕地笑了。
沈清梨低聲說了句:“那你聽好了。”
…………
沈清梨将語音放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看是看不到,聽聽你說也行。”
他說這句話時,語調沒有笑意,卻帶着一種奇怪的、像是松了一口氣的輕緩。像是終于在一個他能識别的頻率裡,與她對上了頭。
沈清梨坐在窗前,把剛拍的偶人照片放大,燈光從後面掃下來,狐形偶人的金紋亮得有些突兀。她忽然覺得不滿意,又把那張發出去的照片删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