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道:“你射我一箭,這藥便解了。”神君的樣子甚是笃定,她卻還是下不去手,小金弩捏在手裡猶疑不定。神君又嘲笑她道:“你放心,就你那點兒靈力,傷不到我。”
神君既如此說,她便信了幾分。神君乃上古神族,自與他人不同,天雷劈下來他也不過是養幾日傷,她這一枚小金箭戳在神君身上,是不是就如同給别的仙家拿銀針針灸的效果差不多?于是她便一咬牙,使足了靈力,扣動機關,朝神君赤|裸的胸膛一箭射去。
金箭“噗”的一聲沒入神君胸口,神君吃痛,雙眉微微一蹙。起先似乎并無什麼異樣,但下一刻神君一掌運于胸前,硬生生将金箭吸了出來,這一下胸口露出一個洞,立即鮮血噴湧而出。她驚呼了一聲“神君!”,卯足了靈力搶上前去想替神君堵住傷口。不想神君一揮手将她擋開道:“無礙。”說罷衣袖一揮卷過案上的空酒壇子,将流出來的血全部收入到酒壇子裡。
她看神君臉色慘白血流如注的樣子,覺得就像痛在自己身上,幾乎要放聲大哭起來:“神君你在做什麼?為何要這樣?為何為何為何!”
神君的樣子卻十分淡定,方才迷離的眼神也漸漸恢複清明,鎏金的眸子暗下去,又變回深不見底的幽黑。他伸手用袖子替她抹了把臉上的眼淚道:“你哭什麼?解個藥而已。”說罷還把那酒壇子塞給她道:“拿着,神族的心頭血,你留着将來總有些用處。”
這一日一夜,她問了無數次為何,神君卻一次也沒有回答,但看神君那輕描淡寫的樣子,卻确然與司命說的不符。她一邊給炖着雞湯的小爐子扇風,一邊心裡安慰自己:神君可不是一般仙家,定然是無礙的。神君解個藥而已,什麼心愛之人,什麼歃血之誓,對神君定然是沒什麼作用的。
晨歌已然離開,偏殿中空空蕩蕩,格外靜谧。天色漸暗,窗外月上中天。她裝好了傷藥,裝好了雞湯,裝好了藥酒,想着今夜不知神君傷勢如何了,認識她的那群螢火蟲像聽見了她的心事,從遠處飛過來,忽明忽暗地在窗外盤旋。
螢火蟲飛來接她,定是神君也盼着她去。她又忽而想到昨夜的情景,神君在燭光裡漸漸靠近她,垂眸,替她理了理額前亂發,柔聲道:“你平日喜歡什麼事都藏在心裡。今日你能問我這些,我心裡着實十分歡喜。”
神君的樣子确是十分歡喜。司命說,仙家的心頭血,給了誰便是将命交給了誰。若是命裡有,将來必能終成眷屬;若是命裡無,交付了心頭血的仙家便會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
那些話着實讓人心驚肉跳。螢火蟲在她頭頂歡天喜地地舞蹈,她卻趕緊在心裡搖頭否認:什麼心愛之人,什麼歃血之盟,什麼魂飛魄散,什麼灰飛煙滅,便是神君并不記得她娘,畢竟是血濃于水,這種事怎麼可能搞錯?此事如此荒誕,她不信,是一點都不信。
雖不信,她此刻的心頭難免煩亂,捏了個訣将東西交給螢火蟲道:“你們回去告訴神君,今晚我累得很,便不去寒水閣了。”說罷又囑咐:“這藥叫神君定要按時服用。雞湯讓神君趁熱喝了,外敷膏藥一日兩次,早晚各一次。神君有傷在身,不宜飲酒,但我說了他怕是也不會聽。此藥酒可晚間随飯食同用,一杯即可,不可多飲。”
螢火蟲在空中盤旋,良久不肯離去。她瞪了它們一眼假裝生氣道:“還不快去?雞湯都要涼了!”它們才在頭頂繞了一圈飛走了。
夜風微涼,螢火蟲拖着藥罐子和酒壇子,随清風一路向北,越過玄境隐林,又越過玄境湖,最後落在寒水閣前的涼亭裡。寒啟神君同骥塵在涼亭裡擺了棋盤,正在月下對弈。
兩人各懷心事,這局棋便下得有幾分亂,神君這邊難得下了一步緩手,骥塵那邊一下子脫先太早,又葬送掉大好形勢。螢火蟲拖着瓶瓶罐罐在石桌邊落下時,神君按住左胸,蹙眉咳了一聲,停下手來。
月色迷蒙,神君穿着黑衣又不顯,骥塵這時才注意到神君胸口有一小塊血迹,驚呼道:“神君何時受了傷?”
神君蹙眉,隻擺手道:“無礙。”
螢火蟲在神君面前放下一小盅熱湯,又飛去空中排出幾行熒光閃閃的字來,是阿惠囑咐神君要按時吃藥,不宜飲酒。骥塵心中詫異,這些日子九重天上太平無事,不知神君哪來的傷,再一回想昨夜之事,忽然回過味兒來,問道:“神君,昨夜玄冥宮熱得不尋常,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神君挑眉,神情戲谑地看了他一眼道:“哦?昨夜?很熱嗎?可是在你的青石苑中?”
神君那眼神仿佛看穿了一切。想到昨夜青石苑中發生之事,骥塵不禁暗自心虛汗顔,尴尬地站起來道:“我去偏殿把阿惠叫來。看神君的樣子傷得不輕,還是她親自來看顧的好。”
神君垂眸,片刻道:“罷了,她不想來,你何必勉強。”說罷揭開酒壇上的封口,也不用酒杯,直接對飲了幾大口。骥塵連忙勸道:“神君身上有傷,不宜多飲。阿惠可說了,一日隻可以飲一杯。”
神君一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莫要小看阿惠。她心裡有自己的盤算,在玄冥宮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等她集齊了這個又集齊了那個,就會想着要離開玄冥宮。到那時,便是想喝也無酒可飲了。”
神君對月暢飲,片刻酒壇子就見了底。骥塵不禁在心中嗟歎,當真是“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尊前笑不成”。神君這一把年紀鐵樹開花也是不易。他正不勝唏噓間,神君忽然問道:“骥塵,你可有拼盡全力必須要做的事?”
骥塵想了想,正色道:“我沒有,但願能常伴神君身側,随神君保天界風調雨順,亘古延綿。”
神君又用那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看他道:“不想娶妻生子?”
他錯開目光,頓了頓答道:“不想。”
神君又問:“也不想報仇雪恨?”
他自然是想過,小時候在心裡狠狠恨過,也下過決心要讓欠他的人都付出代價,越是身受折磨痛不欲生之時,複仇的欲望就越強烈。隻不過這些年在玄冥宮中白駒過隙,他似乎漸漸悟到往者不可谏的道理,接受了一切事發生冥冥中自是有天意,于是說道:“……不想。我隻願心如明鏡,安之若素。”
“好一個心如明鏡,安之若素,好一個風調雨順,亘古延綿……”月下霜華滿地,反射玄境湖中粼粼波光。夜靜星疏,神君在月色裡蓦然一笑道:“我以前也如你一般無欲無求,沒有什麼必須要做的事。如今,怕是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