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霶霈,澆滅了處暑最後一絲躁熱,整個格爾蘭的天空都灰蒙蒙的,燕雀被打濕了羽毛被迫低飛在人群中。
楚遂抱着畫闆躲在屋檐下作畫,這座城市都仿若在他眼中定格。雨水打進顔料盤裡将幹涸的顔料塊溶解,畫筆沾上被稀釋的顔料,落在畫布上的每一筆都暈開來,卻多了一份朦胧的水霧感。
一隻低掠飛行的灰雀在被暴雨擊打的搖搖欲墜前栖停在了楚遂的畫闆上,楚遂微微擡手想去撫摸它濕透的羽毛,雀鳥親人地跳到他手上,親吻上他的掌心。
楚遂目光溫和地笑了一下。
下一瞬,他突然猛地合攏掌心,被困住的灰雀撲扇着羽翼在他手中拼命掙紮。
随着灰雀凄厲的啼鳴,他手上的力道一點點殘忍地收緊。
在灰雀瀕死的前一刻,楚遂另一隻手扼住了自己的手腕,他面色漲紅地斥喊:“楚邃!”
手掌的力道微卸,死裡逃生的灰雀驚慌地飛離楚遂,頭也不回地沖進同樣能讓它喪命的暴雨中。
汽車刺耳的笛鳴聲拉長,羽翼沉重無法高飛的灰雀被車流帶起的勁風卷到車輪底下,下一秒,血肉模糊。
目睹這一幕的楚遂心髒微窒,他紅着眼斥問:“你又發什麼瘋?”
他身周明明空無一人。
疾馳的車流一遍又一遍碾過灰雀的屍體,楚遂目不轉睛地盯着那處,捂着劇烈收縮的心髒喘息。
車道上無人在意的斑駁血迹很快被暴雨沖刷幹淨,鮮豔的血紅被同化成污濁的灰色,楚邃臉色一時蒼白到病态,他緊緊握住了畫筆,将眼前消逝的生命畫了下來。
他賦予死去的灰雀最鮮紅豔麗的翎羽,振翼高飛時飄散的落羽像鮮血又像火焰。
他畫筆下這世間最平凡渺小的灰雀,像浴血新生的火雀,張揚,絢美,讓人一眼銘記。
落下最後一筆的楚遂眼眶濕潤了大半,他生出一種無力的空茫感來,擡手便想撕了這幅畫。
一隻白皙好看的手按住了楚遂搭在畫布上的小手,棕栗色卷發紫藍色眼睛的少年将手中撐着的深藍色傘往楚遂這邊靠了靠,擋住了因驟風飄斜進來的雨水。
少年目光留在畫上:“這畫不好,但也沒有差到要毀掉的程度。”
楚遂看向他,一言不發。
“我叫蘇星眠,你的畫非常漂亮,我可以和你交個朋友嗎?”蘇星眠眨了眨他那雙紫藍色如星空的漂亮眼睛。
楚遂目光掃過蘇星眠覆在他手上的手,不明白這人為什麼一會兒貶評他的畫不好,一會又誇贊他的畫非常漂亮。
“……你不是華裔嗎?”見楚遂沒有說話,蘇星眠以為他聽不懂中文,他微有些詫異地切換了語種,語氣還帶了些調侃,“Little painter,may I have the honor of knowing your name?”
“為什麼……說我的畫不好?”楚遂斂了斂眸問道。
蘇星眠一頓,看楚遂一副剛哭過的樣子,心中有些慌,連忙解釋:“沒有沒有,它簡直漂亮到一眼讓人驚豔的程度,但太豔了,入目皆是豔色,驚豔之餘,讓人感覺壓抑和刺眼。”
“留白和色彩對比很專業,線條和色彩過度都很流暢,神韻也出彩,隻是這隻灰雀像透支生命在燃燒自己一樣,我不喜歡這樣絕望的意境。”蘇星眠像是很認真在評價,他審視着眼前的畫,眉頭微微擰起。
“你看到的,不是新生嗎?”楚遂目光閃爍了一下,問道。
“我隻看到了絢麗而壓抑的死亡。”蘇星眠歎了口氣。
楚遂看向蘇星眠的目光認真了兩分:“你是第二個這麼評價我的畫的人。”
“第一個這麼評價小遂的畫的人是我對嗎?”楚遂身後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
盛見譽從便利店走出來,手裡拿着一把剛買的黑傘,他發絲上沾了一些雨珠,衣襟微濕,卻仍舊氣質矜貴不顯半分狼狽。
見盛見譽過來,楚遂掙了掙還被蘇星眠覆着的手,抿着唇提醒道:“手。”
蘇星眠連忙把手收了回來,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抱歉。”
“格爾蘭皇家藝術學院的學生?”盛見譽打量了一眼蘇星眠身上的校服,語氣有幾分倨傲挑逗,“年輕人,你知道眼前這個被你肆意評價的畫師是誰嗎?”
這語氣聽在血氣方剛的少年耳裡有些過于高傲了,蘇星眠擡眸對上盛見譽含笑的目光,卻微怔了一瞬:“您是……和我哥哥齊名的大鋼琴家,盛見譽老師?”
楚遂目光落在蘇星眠身上片刻,又轉頭看自己的畫,不理會他們的交談。
“你哥哥是?”想剛将坐在台階上的楚遂拉起來的盛見譽一頓,禮貌地問了下。
“蘇嶼,曾經和您在克麗斯國際樂團上合作過一次。”蘇星眠謙遜地向前輩鞠了一躬,但語氣卻帶着掩不住的驕傲。
盛見譽臉上原本禮貌的笑意微斂,他情緒肉眼可見的疏漠起來:“他啊。”
盛見譽将蘇星眠晾在一旁,彎腰将貓成一小團的楚遂一把從地上撈了起來:“該走了,一會兒你舅舅該追過來了,這畫還要嗎?”
楚遂搖了搖頭。
“喜歡的話,這畫送你了。”盛見譽看向蘇星眠,遞給他一張磨砂燙金的名片,“難得遇有一個在藝術審美上有共鳴的靈魂,有興趣可以來我的音樂工作室玩玩。”
蘇星眠平靜地接過,他明顯從剛才的激動中冷靜下來,他不知道自己哪裡惹到這個音樂大家了,但好像又意外獲得了他的賞識。
蘇星眠看着逐漸走遠的身影,聽到伴着雷鳴聲遠遠地飄來一句勸告:“對了,記得有空帶你哥去看看心理醫生。”
蘇星眠對這句話不明所以,他目光落回在畫闆上被随意扔棄的驚豔畫作上,他突然注意到這塊畫布似乎材質特殊,邊角上有類似水印的特殊标記。
幾乎每個有名的畫家畫作上都會有自己獨立個性的印記,蘇星眠終于辨認了出來,這水印是華國那個12歲便名動國際的天才小畫家“楚遂”的專屬logo。
蘇星眠心中轟鳴,楚遂流傳在市面上的畫作拍賣最低起步價也要1萬磅,他剛剛……不僅惹惱了樂壇巨佬,還批判了當代最天才的畫師的作品?
蘇星眠将壓在畫闆上的兩張畫都收好,他捂着心口的十字架項鍊,喃喃道:“God…… forgive my ignorance。”
……
不知道是不是傘不夠大的原因,楚遂一直被盛見譽單手圈在懷裡,他隻能順着盛見譽的腳步往前走,所幸盛見譽走得不快,若是楚遂停下,盛見譽也會止步。
這場大雨沒有絲毫斂勢的意思,楚遂在站台停住:“我們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