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陛下。”
話畢,進忠腳步蹒跚地邁上階梯,仍是以跪伏之姿叫火海淹沒了。
阿史那哈赤面色難看,他旋身大步走出殿外,羯人叫喊着四散開來取水救火。
-
被阿史那哈赤留在殿外的格桑與羯胡大巫荊冥站在一處候着。
金銮殿的殿門大敞着,隻是光線昏暗,隔着擁擠的羯人士兵,格桑隐隐看見趙衍含恨的面容。
他看着這位撫養自己長大的君王在火海中化為焦炭,他的耳邊仍回響着趙衍痛極的泣血之言。
滾滾濃煙飄過兒時趙衍牽着他走過一遍又一遍的四方殿,又升上宮外的天。
格桑用力睜久了的眼睛酸澀不已,他眨了眨眼,面上一涼,蓄滿了眼眶的淚自他眼角墜落。他的手被縛在身後,不得拭淚,隻能呆立在原地,任眼淚不受控地流了滿面。
荊冥轉頭看向格桑,他的指尖點在格桑眉心,指甲留下一道劃痕。
“你本應是個天生少一魄的無情人。”
這位羯胡大巫的綠眼睛緊盯着格桑,他疑惑地歪了歪頭:“怎的平白生了情誼。”
“怪事。”
荊冥的手指停在格桑的眉弓上,又下移按壓住他被迫閉上的眼睛。
格桑的睫毛不停顫動着,他的眼球傳來一陣壓迫感,荊冥的力道越來越重,像要活生生将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荊冥的指腹被帶着濕意的長睫輕輕掃過,留下淡淡的癢意。
他停住了動作,目光凝在格桑的睫毛上,他忽地撚住一小簇顫動的睫毛,使着力往外拔,得逞後才緩緩抽回手。
眼睫處傳來細密的痛感,格桑皺着眉茫然地睜開眼,對上荊冥滿意的笑臉,隻覺得荒唐至極。
荊冥半點不像胡狗口中有百般神通的大巫,他就是個莫名其妙的神經病。
格桑木着臉垂下眼不再看荊冥,餘光掃過荊冥反複揉撚睫毛的手指,他不自覺又開始眨眼,竟覺得左眼輕飄飄的,像是睫毛全被拔光了。
走出殿外的阿史那哈赤直奔格桑而來,他将格桑狠狠按在石柱上,彎刀在他的脖頸間遊移。
“狗崽子,我要給你換身皮。明日祭天,我還要叫你親眼看着那些兩腳羊做祭祀的人牲。”
格桑的臉緊貼着冰涼的石面,他忽地扭過頭,将脖子直直送上阿史那哈赤的刀尖。
“想死?沒那麼容易。”
阿史那哈赤的刀急急收回,一時沒握穩,鋒利的彎刀徑直掉落下來,叫格桑徒手接住,血流了滿手。
格桑被憤怒的阿史那哈赤翻了個面,他無畏的眼神激得阿史那哈赤俯下身貼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齒:“我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無門。”
羯胡君長的刀自是好刀,方才彎刀掉落之處的繩索已然綻開。
格桑狀似順從地垂下頭,背後的手像感覺不到痛似的使着蠻力。終于,繩索被他生生扯斷了,他的眼裡迸射出快意。
他擡眼看向阿史那哈赤,昔年邵岩轉着斷槍的樣子猶在腦海裡回現,那至今仍未長大的小小兒郎學着他阿兄的口吻驕傲道:“槍折了便用拳,拳斷了就用牙。”
格桑動作輕柔地貼向阿史那哈赤,未等阿史那哈赤反應過來,他已經一口咬住對方的脖頸死不松口。
阿史那哈赤痛極,口中不自覺溢出慘叫。恍惚間,他手中的彎刀也被格桑劈手奪了。
羯人士兵将格桑團團圍住,荊冥緩緩靠近格桑,低聲呵斥他松口。
阿史那哈赤的脖子不停地湧出大股鮮血,他喘着粗氣,又氣又恨,一時間竟覺得自己身上趴了匹茹毛飲血、兇惡至極的野獸,正要将他拆皮扒骨,吞吃入腹。
格桑将阿史那哈赤一腳踹開,他閃身躲過襲來的刀刃,手中的彎刀劃出半輪血光,将離得近的羯人斬在刀下,又反手扼住荊冥的喉嚨,一手刀将人敲得半暈,挾持着人從缺口逃走。
奔跑間,格桑張嘴吐出一大塊血肉,他皺着眉連呸三下。
倒地的阿史那哈赤讓人攙扶着起身,他的面色蒼白,縱使雙手緊捂着脖子,仍止不住鮮血。
“追!把他給我捉回來,生死不論!”
阿史那哈赤的聲音虛弱,他盯着格桑背影的眼神像淬了毒。
格桑拖着荊冥翻身爬上望樓,又快速落了鎖,叫緊随其後的羯人暫時無法闖入。
阿史那哈赤領着弓箭手立在城樓下,他不顧屬下的勸阻,誓要親眼看着格桑束手就擒。
格桑立在高高的城樓上,他遠遠看見那頭好幾座宮殿都燃起了熊熊大火,不滅的火海燒得護城河的流水也解了凍,自遠而近的冰裂聲像極了少年們此前在國子監折斷的竹劍。
漸漸化凍的流水載着數不清的殘肢和故人頭顱越飄越遠。
格桑對底下的勸降聲充耳不聞,他的心神也随着流水遊向了遠方。
在狼牙箭矢穿透胸膛的瞬間,格桑聽見黑水河畔的童謠響徹淄京:
“東市魚,西市酒。醉漢卧數星鬥鬥……碑倒碑,墳疊墳。新鬼踩着舊鬼魂。”
格桑死死拽着荊冥的脖子,拉着他一塊跳下高高的望樓。
失血過多的阿史那哈赤越發虛弱,他隻看見融為一體的兩個黑影從高處滑翔而下。
在跌坐在地前,他伸長了手喃喃道:
“阿塔,我見着長生天的鷹了。”
-
不知過了多久,又逢雀鳥在樹間歇腳。店内,說書人拍案驚四座,臨了臨了,他搖頭道:
此時殘陽如血,卻見宮槐玉碎,又聽亂鴉啄碑說舊封侯。
身如裂帛承千箭,魂若飛煙繞九垓。孤鴻猶劃山河界,冷月常疑今古哀。
不如典了冕旒冠,換盞穿腸酒。醉拍闌幹笑數,當年護城河,漂滿故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