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黯淡,星光不現。
攏着手避寒的翠柳終于聽見門響。
她忙立穩,朝沈卻望去。
“郎君,女娘可歇息下了?”
“将安睡。”
翠柳接過他手中木盒,一步不落地跟在沈卻身後,抿着唇道:“郎君,婢有話想言。”
沈卻頓步,垂眼盯着她,“何話?”
翠柳像是顧忌什麼,隻緊按着手,低語:“事關女娘,她耳力極好,婢不願擾她清淨,添她憂煩,還請郎君同婢移步。”
聞此,沈卻回望漆夜下那座沉寂屋舍,撥開一切橫木瓦礫,他知道,那張榻上靜躺的女娘仍無神睜目,無法安睡。
“随我過來罷。”
入别院遣退奴仆,沈卻将舉起茶盞,便聽“撲通”一聲。
堂下,翠柳忽而跪身伏地,泣道:“郎君,婢有罪。”
沈卻捏盞的指節一緊,眸色銳利幾分,“何罪?”
隻見堂下人抖着肩膀仰頭,倒是拾掇好情緒,帶了幾分鎮定,可唇卻發顫。
“郎君。”
“女娘她——有死意。”
他本該因非殷素名姓身世暴露而松口氣,可在得此話後,反讓心更沉了七分。
沈卻失神片刻,茶盞不輕不重地落回案上。
他懸着心問:“她與你,都說了何話。”
翠柳不敢隐瞞分毫,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她心裡曉得,郎君對女娘雖非情意,但也有幾分微妙承托之意。
憐惜也好,承責也罷,總歸是救活一條人命。
那日見女娘入沈宅,滿身是血,阿郎夫人告誡衆人勿聲張,請了醫工細細看着。
誰都不知,郎君原是去賀禮,半月後怎會帶着位唯剩半條命的無名女娘回來。
阿郎夫人不言,郎君亦是不開口,懸在女娘與郎君身上的猜想衆多,衆人隻道,該是途中戰亂,郎君雖面冷,但心軟,撿回來個可憐人罷了。
可翠柳與女娘相處數月,照看的女婢共有三位,唯獨她與女娘所待時日最久。
她想,女娘與郎君,合該是舊相識。
十天未見,是。
十年未見,也是。
無非是年歲久了,磨去了舊時的熟稔,反叫人以為,是初相識。
“若沈意真活不下去,才叫我失望。”火光跳在沈卻眉心。
他難得道出名字,翠柳一怔,不由仰頭。
良久,卻又見郎君渙散着神思低語,“十餘年的肆意,到如今陡落此狀,此刻逼她堅忍,确實強人所難。”
翠柳聞此洩語,心中一激靈。
她歡喜又緊張。
好在她未猜錯女娘與郎君的關系。
卻又怕郎君魯莽,用錯了法子叫女娘死意更甚。
她忙急道:“郎君,婢曾有個瘸腿的阿兄,那時婢哄着他,不叫他出門面人,唯恐阿兄心裡難受。”
提及舊事,翠柳傷神,話也輕了些,“可婢現在想,或許那時我做錯了。”
“阿兄想作為常人,一直都想。我卻藏着憂着,反累他……反累他失了性命。”
沈卻頓目,想着她這句話。
殷素的身份,不宜出門面人。
況她倔強,連起身時,也不願旁人在側。
但終日躺在榻上,怕也将心躺死了。
“且先下去罷,好生照看着她。”
沈卻摁緊眉心,已然疲累。
但也愁憂着,該如何轉殷素神思。
可不能将人,養死在了宅中。
于是茫寂寂深夜,他凝眉深思,很是輾轉反側。所幸長夜将去,雖少眠,到底還是有了法子。
杳霭流玉破曉之際,沈卻掀開被衾。
“亭雲。”
“今日郎君怎的如此早醒,可是有何吩咐?”亭雲睡眼惺忪,打着簾子進來。
“去喚盧風,尋架素輿來。”
亭雲聞此,睡意早無,愣愣道:“郎君要推着女娘出宅嗎?”
沈卻理好衣襟,搖頭,“葉上露水深重,今日該有暖陽,喚人把東閣打理一番。”
他頓了頓,又補道:“要看着有生氣些。”
“那塘池淨是枯荷根,槐葉也凋敝。”亭雲撇嘴,挂好床榻前的帷幔,“臨近冬日,如何收拾能有生機。”
“便是要枯荷。”
沈卻聞此,忽而帶了絲極淡笑意。
忙了數日,他倒忘記東閣的池水裡,原是種滿了荷花。
“再讓盧風去買些紅鯉放進去,也算冬日裡有些生氣。”
亭雲望見沈卻面上牽過的笑,心思活絡,話也不過腦,“郎君既對女娘如此照拂,女娘還未告知自己的名姓麼,莫非這傷,也傷着了腦子?”
還未言畢,隻瞧郎君神色複又疏淡。
話也冷戚,“亭雲,她是客。”
亭雲聽出警醒之意,忙道:“婢多言,郎君勿怪。”
她低頭退出去,“婢這便去喚盧風出宅。”
“等等。”
沈卻叫住她,眸光不定,“她是沈氏親眷,往後,喚她沈二娘。”
亭雲再愚笨,也知曉,這個身份是郎君為女娘尋得的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