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移動回目,驚愕之餘,又生出幾分了然。如阿耶曾經所言,陳伯做不得忠臣義士,也劃不去地道小人。
她痛快大梁将滅,又痛恨晉之疆域将長。
藏蓋灰氅上的掌心攥得有些生疼,可她心中泛起的恨愈深,隻能将朱奇洩恨而死的怨,悉數加之如今“大唐”。
又見那郎君續道:“話說回來,吳王與左仆射入上元,刀尖上行走者,實乃那女主楊知微也。莫看徐文宣一副儒雅大義之态,實則手段淩厲,與那徐雷同流,一道欺淩弱質女流呢!”
“混賬書生,空口大話辱沒徐仆射!”不知誰人憤而駁斥,擱碗聲哐當激烈。
須臾,肆中便罵得火熱。
“小子無禮!竟敢贓污徐君名聲!”
“正是正是,快些亂棒打出去,别是旁國眼紅攪事的白身狗彘!”
“徐君天神似的仙人,豈容你等胡言亂語!”
沈卻帶着殷素避讓,一碗茶還未下肚,忙沉眼脫了手自小門出。
走時,殷素忍不住回眸,竟見那掌櫃娘子與郎君也露了面,喚人将其架出去破口大罵——“天殺蠢才,往後莫在咱家茶厮踏步,平白招一棍好打!”
她不由愕歎:“上元百姓對徐仆射竟如此敬重?”
“升州乃他最初所施行政令之地,如今上元繁茂狀,皆是徐仆射一手盡心累力所至。”沈卻解釋,“不止升州,潤州亦是如此。”
殷素慢慢點頭,寒風鋪面,她忽憶身前氅衣。
“沈卻,将大氅拿去。”
身後郎君不語,隻推辇走動。
她便擡臂,自繞至頸後摸索系帶。
片刻,唯聽一聲歎息。
郎君擡指,為她松解,“莫動。”
灰白氅衣自身前拿開,霜雪簌簌鋪面,殷素始覺寒。
但她尚且撐着臉面,縮手不動分毫。
隻見沈卻彎身,将她肩上大氅拉攏,密密遮覆其下銅青裙衫。
“若是冷,為何不披衣?”
他低問,語中不解。
殷素一噎,半晌說不出可駁之話。
所幸不遠處沈宅仆僮正在尋望,可解她尬然之急,殷素忙揚目出聲,“小伍他們回來了,天色玄黑,雖提燈但覆雪路滑,咱們快些歸宅罷。”
沈卻盯着她,忽有些想笑。
為何對着他殷素總善旁語搪塞,像是,當真怕極了他奉上真情。
可假意沈卻頂得明白,從不懼自己會失分寸,陷落進去。
但見着殷素太多反應,也會叫他忽而剝離原身,尤為疑惑地冷眼旁觀——若他沈卻愛慕上某位娘子,便是如此駭人不堪,叫女娘唯恐避之不及麼。
可無人解他之惑,且月将高懸,仆僮俱歸。
夜黑雪急,一行人返還沈宅時,将近酉時三刻。
“回來啦,快着濯手用飯罷!”王代玉倚在門外展顔。
滿桌吃食叫人瞧花眼,連着颍州那壇運來的老酒,也被揭了蓋。
殷素直直盯着,有些眼饞。
曾經在幽州,她善與兵衛們比酒,常玩那抽草根比長短的酒戲,某日被阿耶阿娘曉得,斥了一頓,收了好些私藏美酒。
無他,幽州多産烈酒,能醉倒猛漢,殷素那時年幼,如何能戲喝?
隻是後來,縱使及笄,阿耶阿娘也不叫她多沾,饞得厲害時,便央着阿予去買——李予那副乖巧模樣,最得阿耶心喜,從不疑他。
王代玉瞧清殷素面色,不由失笑,“二娘也想嘗嘗麼?這可是埋于地窖好些年的劍南春,乃我娘家名酒呢,若非撞上鳳台那般禍事,本該還剩下四壇。”
“竟是家鄉酒!”孫若絮亦亮了眼眸,“算起來,我已近七載未喝上過劍南春。”
沈卻本坐于旁微凝眉,見孫娘子也無勸言,倒安下心,替殷素斟了半盞。
輿上殷素聞此,卻不由移目,“七載?孫娘子今之芳齡廿三,竟是十六歲便離了蜀中麼?”
“十六歲嫁人出蜀,三年前我才和離回了蜀中,複又輾轉别國州縣。”
“七娘不是言因和離才覺蜀中苦悶麼?”殷素稍露惑色。
若是她,自要舒舒服服呆于蜀中,以解七載離鄉之苦。
但瞧孫若絮難得語塞,半晌才補道:“我那舊夫本事全無,卻心高氣傲,一心念着出了山川閉塞之地,去旁國以求顯達,和離後他灰頭土臉歸蜀,我遂另覓栖身之所。”
王代玉聞罷,不由歎息,“我瞧孫娘子醫術出衆,又醫承長安宮裡頭的針科老博士,才學人貌皆佳,如何會攤上個無用丈夫,莫非是年歲尚小,被那破落郎君容貌所迷,稀裡糊塗跟了去?”
孫若絮捏着酒盞笑了笑,“是有張好皮囊,可惜他不喜我,倒還納了美妾,相互磋磨七載,如今雖孑然飄零,吾心卻甚快慰。”
“此為庸夫,空有皮囊何用?是朽木糞土。”王代玉替她報不平,又不由朝殷素望去,“二娘可要記在心裡頭,莫耽于郎君皮色,受人坑騙。若是有了中意郎君,姑母也要好好替你掌掌眼。”
殷素将吃下半片脆藕,聞言不由一嗆,擡手便幹下半盞劍南春。
她咳了半晌,隻謝道:“多謝姑母。”
孫若絮忍笑得辛苦,小抿酒水朝沈卻望去,倒沒動口舌。
可對案郎君面色淡然,聞之未有分毫反應,竟像是沒聽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