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絮一碗醒酒湯下肚,如今腦仁如風雪吹過般清醒。
“何事如此小心翼翼,還要打着施針的幌子?”
殷素壓低了聲,面色也恍惚肅然,隻瞧她唇齒微張,“明日卯時,七娘可願随我出宅?”
她刻意拉長音調,引得孫若絮不由緊了呼吸,“出去幹甚?”
“去見一人。”
孫若絮目光不移,緊盯着她,“見何人?”
卻見素輿上女娘忽而湊前,于她耳旁動唇,低沉聲裹着三字傳來——
“李從永。”
孫若絮駭然起身。
殷素順勢仰目。
隻瞧身前女娘掌扶木案,神色難堪,半晌說不出話。
氣氛凝滞之際,殷素才緩緩倚回輿内,忍着笑。
“那般天殺的蠢才,七娘怎的聞之色變,我若真見他,定要當着你的面,将他綁了繩套了麻袋,棍棒伺候一頓,叫七娘親望着解一解七年之郁氣。”
孫若絮聽明白殷素話中打趣,僵着的眉眼才慢慢松懈,“真真會唬弄人,我見着便覺染了晦氣,況又是新歲頭一天,可莫招呼我去。”
殷素拉她坐回,“怕他作甚,這般久了,你竟在夢裡也念着他的名字,可見是恨極了。”
孫若絮半垂着眼,“是恨極了。”
“真叫我猜對了,那李從永是你舊夫?”
須臾,孫若絮便從她隐約顯露的套話裡回過神,“莫提這晦氣人,早忘幹淨了。”
“二娘前頭言卯時出去,是要見何人?知曉你是在逗弄我,故意诓一诓我的話,如今快快說正事罷。”
“我何時诓過七娘的話?”殷素盯着她笑,“這名字,當真是我自你口中聽得。”
孫若絮怔愣一瞬,後又狐疑,到底不願再扯着此人言話,隻道:“再不提正事,翠柳盯着的那半盞棗泥湯,隻怕也快熬好遞來了。”
“好罷。”殷素斂起笑,朝簾外探了一眼,低語:“卯時要勞七娘推我去見一人。”
“這番又是何人?”
“吳王楊知微。”
孫若絮再次怔住,腦中一瞬閃過街坊遠瞧見的那位金衫郎,她尚還記得二娘與沈郎君所言,那是楊吳仆射,徐文宣。莫非他身邊那位女娘,竟是楊知微?
“見她作甚,二娘曉得她住在何處?”
“上元上等的客舍不出三間,再觀客舍馬廨裡的馬匹,便查得她在何處。”
“徐雷也在上元,他若留下楊知微在府中呢?”
殷素一笑,“如此,豈不更省了時力,我倒不必街坊去尋。”
見她不答前語,孫若絮轉了話頭,“王夫人言沈宅無守夜到天明的規矩,待到四更天便囑咐衆人歇息下,卯時正是人靜好眠的時刻,二娘要瞞着沈宅衆人悄悄出去,此行莫非藏着危險?”
不待殷素作答,她便微豎眉頭,“若真有暗險,我必是要叫醒沈郎君攔一攔你,才瞧着身子慢慢好轉,如何經得住你胡亂折騰?”
殷素歎息,“若當真有危險,我怎會拉着七娘你栽身火坑?且放寬心,我與楊知微乃舊相識,明日,是去向她讨債。”
話雖如此說,可卯時一刻,“讨債”之行尚未邁出半步,兩人仍被困于沈宅——一路悄行至小門下,撞見還未眠的小伍。
“孫娘子,你這是……”小伍揉眼,唯恐瞧錯,定定望清素輿上女娘,他這才驚駭,“這、這是要推着沈二娘去何處?!”
“噓。”殷素聲低心緊,“莫聲高。”
孫若絮忙示意小伍到跟前來,又唬道:“我的銀針丢了,乃是師父親傳萬萬落不得,唯恐旁人拾取,又不想累人随我此刻出宅尋,二娘放心不下我,勸了半晌,我這才帶着她一道出去。”
小伍愣愣點頭,一雙眸攪合着困意,卻仍拍胸脯,“我随孫娘子一道去,多一人也好多一雙眼睛尋。”
“守了一夜不見你合眼,我同孫七娘已是睡過兩個時辰,此刻清醒得很,若尋不到半刻便回了,何苦憂心跟着。”
小伍晃腦袋,“那不成,郎君明早若曉得,定要同我冷臉。”
殷素同孫若絮相視一眼,有些無奈,正愁如何,便瞧七娘眼眸忽地一亮,繼而朝小伍又哄道:“不同你家郎君言,沈宅裡頭誰人還曉得?再者言你如今隻怕倦意沉沉,同咱們出去尋也是眼瞎手黑,反倒誤了時辰,若咱們三人一道回來真叫沈郎君撞見,那才是遇着鬼了呢,何苦忙活此一趟呢?”
“小伍,快些回去睡罷,在這處僵持時刻,隻怕七娘的銀針也早尋回了。”殷素依言勸話,又順勢朝孫若絮望去,“走罷七娘。”
卯時二刻,小伍撐着眼皮,瞧望兩人背影合門,未上闩。
宅外,殷素與孫若絮皆松心神,一路朝坊街行去。
厚雪覆路,殷素提着盞明燈,察看各家住舍馬廄。
終于,尋出一架不同旁人的安車,其上正挂着一絡宮穗與玉牌。
“竟是在此處?”孫若絮接過燈盞,細細端詳,面上微露驚異之色。
“明樓乃上元城中頗為次等之客樓,楊吳女王處境,竟已艱難至此?”
殷素亦稍凝目。
她猶記徐文宣所顯露的恭敬,楊知微雖衣着樸素,可周身所散金貴之氣度,非數日可學此作态。
她合緊氅衣,深深望向明樓,“恐未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