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十多載不曾相見,哪裡還有美人。
又何須同那無主的碎玉計較?
“多謝楊兄好意。”李予握緊絡子,笑了笑拉着他朝回行,“我已有定物,便不作改。”
十月初八,幽州城煙火燎天,百姓皆曉今日是殷虞候的二十生辰,李予的賀禮獻上時,驚得楊繼瞪大眼——
一個平平無奇的方枕。
“阿姊常言頸酸,此枕為藥枕,乃我親縫,可助眠緩酸。”
楊繼灰溜溜擱上賀禮,立在一旁張望,暗想:這番自薦枕席,确是比酸詩玉佩高明體面,他倒差點誤人子弟。
幾杯賀壽美酒下肚,他又得阿兄吩咐,去與兄弟們對飲,樂得腰間刀鞘離手,腳步虛晃,連骰子都擲不漂亮。
所有人皆沉浸于此放肆又可得松懈的賀宴中,卻不曉北面被奉為占據地利,易守難攻的連綿燕山早已被晉兵悄無聲息入侵。
幽州城,即将被血洗。
楊繼是在一陣騷亂中醒來的。
所有人皆握着刀鞘,皆神色緊張,皆酒氣未散。
他不明實情,踉跄摸着佩刀,在人群裡尋找阿兄與虞候的身影。
跌跌撞撞朝前,卻又被人猛得朝後拉住,楊繼轉身,倏爾被一桶刺骨的冷水潑了個滿臉。
他大叫一聲,抹了把臉,終是在淅淅瀝瀝裡水簾間望清了阿兄的臉。
楊離面色肅然,問:“清醒了嗎?”
“幽州出了奸細,晉王同義武軍成德軍合并三十萬自飛狐口下,會師易水,從岐溝關悄無聲息入涿州,如今已入幽州界外,情況緊急,速速領将點兵,否則恐事态不妙。”
一桶水叫楊繼身冷,一句話叫楊繼心驚。
他如今哪裡還有酒氣,腦仁清醒得似锃亮的刀刃,脫口便問:“岐溝關送信如此慢?太過蹊跷。”
楊離快步不停,隻冷笑一聲,“哪裡是岐溝關的信使慢,此信乃幽州邊城夷賓百姓跑累了馬拼命送至,若無他,隻等晉兵過了桑幹河,直搗幽都,咱們還半點不知呢。”
楊繼一愣,“奸細出在涿州?”
“還無定論,但——”
阿兄的眼神望過來,楊繼呼吸一窒,幾乎明白了他未盡之語——隻有涿州官将才能做到如此。
李予雖是領殷使君幕府職,挂名涿州留後,可涿州兵馬,他尚能調動。
“阿兄,不會是他。”楊繼語氣肯定,“他常年居幽都,守在将軍與虞候身邊——”
“楊繼。”阿兄冷聲打斷他,“如今腦中放清明點,攔下三十萬将渡桑幹河的晉兵,疏離幽都百姓才是頭等事。是不是他,如今還有何意義?”
楊繼怔在原處,握着刀柄的手緊了緊,這才明白如今情形之嚴峻。
“我知曉你與他交情不淺,可若是碰上李予,你千萬要留心他的神情舉動。”楊離停在遠處轉過身,告誡他,“沒有人可以永遠相信,縱使有救命之恩。守住節帥、虞候守住幽州是我們願意拼命之事,但不是所有人的。”
話畢,阿兄的身影沒入一道疾步幽倉促的人群中,楊繼擡頭上馬前奔。
遠處虞候已經舉劍,正在布置對陣,幽都城門大開,箭矢與城械正一點點匆忙布置,一波又一波逃離的百姓湧入城,又要急急奔赴去往下一道城門。
他快步掀簾入帳,去尋節帥。
“你來了。”殷堯望向楊繼,聲沉道:“此戰急促,晉兵三十萬,幽州城不論如何得守住,我已去信幾個州聚兵,咱們得撐住。”
“是否得去信開封府與平盧軍,做穩妥打算?”
畢竟,他與節帥心知肚明,他們才同契丹開戰,糧草已有消耗,兵馬也正缺養息,可如今隻怕不出五個時辰,晉兵便可臨城下,此戰乃是個硬骨頭。
或許,幽州軍從未打過臨自家城門下的敵兵,這一戰便生出太多情緒。
非怒發沖冠,也非鬥志昂揚,他們皆知曉哀兵必衰的道理,可如今無端生出的是迷惘,是緊張。
沒有準備的一場仗,急促且心憂。
三十萬大軍破城,幾乎未花一天時辰。
殷素咬牙厮殺出一條血路,回頭卻見不願随逃民一道出城南的阿娘,一箭穿心。
撕心裂肺的聲響一道劃破天際,殷堯終于開始害怕。
“楊離楊繼,帶茹意先離開!”他死死抱緊顔凝華,眼角的血似乎倒流入眸中。
可無人能離開此地半步,密密箭矢急雨似的落下,殺死了太多人。
阿耶阿娘、任丘叔、戈柳……
從浸滿血的泥濘裡被拖出,落入密雨深林,再至濤濤沉水。
殷尚白恍若惡夢中,從想活着到想死去,也隻是一息間。
她失去意識。
以為自己死了。
直至肉身颠簸,似乎将她缥缈快散的魂魄聚回。殷尚白擡起沉重的眼皮,暗光入眸,她望見一節緊握腕骨的手。
沉黑的衣袍往上,一人靠于車壁間閉目養神。
他側着面,叫殷尚白并不能望清,她以為幽州城隻是一場夢,可四肢間麻木的痛叫她回神。
殷尚白張唇,卻嘶吼不出一句,隻能發出可憐又短促的“啊”聲。
車壁間的郎君驚醒,同那雙痛苦眸色相視,便松開她的腕骨。
“你醒了。”
他輕換下覆在殷素四肢間的藥巾,緩聲言:“别怕,我帶着你離開,不會叫人追上來。”
透入車内的冷光憧憧,殷素艱難撐着眼皮,終于望清那張臉。
極沉的黑,映照極豔的白,素色之下似乎透着蒼累,像是幾夜未成合目,發絲幾縷垂落,襯得郎君些微淩亂。
可盡管狼狽,那依舊是一張叫人不忍移開的容顔。
似落于雨夜裡的一塊隐有裂紋的玉,整個人攏着一層冷霧,連語氣也如此。
殷素眼睫重若懸鐵,她挨不住疼,被逼得閉目,神思被刮骨的疼扯斷得要昏迷時,她終于憶起一人。
沈卻。
他是沈遇之。
殷尚白沒有理由地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