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吳三月春光養人。
院中嫩綠冒頭,擠挨層錯。
楊繼那柄長刀挑得極快,殷素尚還未去鋪面瞧看,他便已經帶着刀鞘入宅。
“此橫刀該合二娘心意。”
春光下,她垂目擡手,一寸寸撫過其上凸起雕文,不由歎言:“鞘身似我往時那柄,還差鮮血開刃。”
話音将落,她忽而拔刀,出鞘聲铮然,白光照刃,驟然映照于面。
殷素一笑,贊道:“是把好刀。”
随即便在沈卻微驚間,離輿舉刀,慢慢舞弄起招式。
一斬一收,轉身劈刃,她尚着黛紫披衫長裙,春風過臂間,倒有一股剛柔并濟之氣。
楊繼望着,忍不住笑出聲。
殷素握柄之手一頓,複又支着身回輿,不客氣道:“你笑什麼?”
“從前二娘一箭乃至一刀盡是逼仄的剛勁之氣,如今忽見柔氣相伴,一時有些感慨罷了。”
沈卻盯着那柄橫刀,卻言:“劍之道,剛則易折,柔則易卷。鑄劍者尚合陰陽之氣,用劍人剛柔并濟,又有什麼不好?”
被檐下兩人雙雙坐望,楊繼頓覺尬然,忙湊着和沈卻解釋,“非言不好,我這番感慨無非是歎二娘厲害,沈郎君不知道從前幽州之事,二娘善兵器,不論是砍契丹時的檛,還是跨馬獨舉的馬槊,皆是縱橫沖殺,敵兵莫能當其一擊。”
“前些年坊間如何傳?悍勇絕!可獨提檛躍馬沖陣,轉彎弓搭箭,便是殷将軍大呼,二娘也酣戰不回頭。”
他撓撓頭,憨笑道:“這如何能與一個柔字相融。”
殷素聞罷,唇角微揚,可手觸輿扶,卻又一瞬間拉她回神,榮光早已不複。橫于眼前的,是她難護己身的四肢,是楊知微的态度,是李衍世的蟄伏。
借力北上,借血開刃,每一步都比之從前更艱。
“從前橫沖直撞,不曉變通,張老先生為我賜字素,現下,才緩能明白此字藏着的苦心。”
“素也不是柔呀。”楊繼忽冒出一句。
“素便是柔。”沈卻微移過目開口,“張老先生,是大智慧者。”
此後一句,無端叫兩人相坐一視。
張老先生,是她二人在汴州的開蒙老師。
那是位年事已高的修道者,愛着褐衫黃冠,善相術,常拿一本《火珠林》。
殷素幼時并不規矩,對一切生奇,見張老先生會搖卦,纏着他算沈卻會不會一直陪着她。
她雖霸道,卻還知曉拐彎抹角,隻要報出個年歲,殷素掰着指頭也能明白。
可搖卦容易,解卦難,天沒有得到答案,隻知曉卦象——雷澤歸妹變水火既澤。
倒如今,連當初兩個卦名為何皆模糊如水霧,更惶談爻象之意如何尋人去解了。
幾聲春鳥叫鳴,方喚過殷素的神,她移目,躲開那雙眸,便覺自打做了那場夢,腦中總紛飛出些怪異心思。
如今消磨不起,哪裡敢多思放縱,殷素捉起溫茶按唇下肚,滅一滅邪風。
“忘了正事,今日我去取劍,瞧見明樓挂上了绯旗。”
提及此,楊繼眉目微沉,“隻是有些怪異,我望見二樓立着位郎君,他打量了半刻,喚人将绯旗取下,仍着常色。”
“不過須臾又見好似囑咐人說不必換了。”
明樓旗幟一直為绛紅,她與楊知微所商議之色更加鮮亮,此幟高挂杆間,尋常人哪裡會注意其色?
“郎君?徐文宣?”
“離得尚遠,未瞧見貌,但能知曉,不是位女娘。”
殷素心下已肯定,便道:“隻會是徐文宣,楊知微已叫他生疑心,今日他想甕中捉鼈。”
“那二娘還去見她麼?”
陽色攀至樹梢,她眯眸估摸着離巳時還有一個時辰。
“見,為何不見。”
“咱們瞧見的,不是一面绯幟麼?”
楊知微一番下馬威,激起殷素叛意,她的話真真假假地糊弄,誠心變得一文不值。
或許周旋于楊知微與徐文宣間,會更有益。
“翠柳——”
她隔着院門朝外出聲。
“怎麼了,二娘?”
“替我喚一喚七娘。”
“孫娘子出府了,還言晚些時候再回來,布菜亦不必待她。”
殷素頓了一息,又道:“那便替我将那根綠松石金钗尋來。”
在旁立着的楊繼正要開口,須臾便覺被一道視線所注視,他朝循影而望,卻瞧椅上郎君已面着殷素出聲——
“二娘,我跟着去罷。”
“今日陽色正佳,我亦缺幾件春衣,便一道去那布肆裡頭挑挑。”
殷素移目,倒未拒絕,總歸那閣内隻她一人可進,便應下聲“好”字。
春光自府瓦上躍過馬轍,再度溜進女娘裙擺,随着邁步入閣而消散。
布肆檻外所停靠者,較之從前頗少,殷素無聲打量着四周,便又發覺肆内亦是不見太多人影。
她不由覺怪,卻仍随意挑了匹花色,同那掌櫃娘子打了個照面。
“女娘請同我來。”
一路穿熟悉轉角,過門而入閣内,殷素再一次與楊知微相見。
“今兒個來聽伍娘禀,才曉得殷娘子昨日竟來尋我。”她笑起來,“還聽言殷娘子非逼着她入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