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容緩緩轉過頭,燭光在他眼底跳動。他盯着東方禮看了許久,久到東方禮以為他不會回應時,嘴角忽然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好醜。”東方禮評價道,聲音裡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哽咽。
“噗嗤……”
韶容這次真的笑了出來,眼角微微彎起,露出一個久違的、真實的笑容。
東方禮也跟着笑了,連日來的疲憊在這一刻似乎都化作了眼角細碎的笑紋。
笑着笑着,韶容忽然起身:“我去添燈。”
他的動作太急,衣袖帶翻了燭台。一盞接一盞,靈堂内的燈火次第熄滅,最後一絲光亮也被黑暗吞噬。
“怕鬼嗎?”黑暗中,韶容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帶着少年時惡作劇的促狹。
東方禮笑得前仰後合,:“……不怕。”
話音剛落,他忽然感覺另一側肩頭覆上一隻冰涼的手。
“啊——”東方禮整個人彈起來,幾乎是本能地撲進了韶容懷裡,額頭撞在對方堅實的胸膛上,發出一聲悶響。
韶容笑吟吟地收回那隻作怪的手:“方才不是還說不怕?”
“你!”東方禮惱羞成怒,卻在擡頭時借着窗縫透進的月光,看見韶容眼中閃爍的笑意。兩個人對視一眼,又同時笑作一團。
黑暗中,韶容忽然開口:“你把湯撒到我肩上了。”
東方禮一怔。面湯怎麼會撒到肩上呢?
那是他的眼淚。
“你還好意思說……”東方禮分明在哽咽,卻要裝作一副笑得喘不上氣的模樣,“你不也把湯撒在我袖口了!”
“那是你自己沒本事,袖子掉碗裡了。”韶容嗓音裡還帶着笑意,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你才沒本事!”
“你沒本事。”
兩個人就這麼笑鬧着,像回到了太學院時的光景。一個濕了肩頭,一個濕了袖口,卻誰也不肯松手。
直到多年後的今天,東方禮仍記得那個夏夜,記得靈堂外此起彼伏的蟬鳴,記得黑暗中韶容身上淡淡的白芷香,記得他胸膛傳來的溫度,記得那句帶着笑意的“怕鬼嗎”。
次日,東方篆下葬,天色未明。韶容蹲在地上,将散落的碗筷一件件收進朱漆盒中。他的動作很輕,怕吵醒靠在柱邊淺眠的東方禮。
“韶容。”東方禮突然喚道,聲音裡還帶着未散的睡意。
“嗯?”韶容腳步一頓,卻沒有轉身。
東方禮望着那個挺拔的背影,喉結滾動。他想說邊關苦寒要多添衣,想說戰場上刀劍無眼要當心,想說……若有機會,記得來信。可千言萬語在胸膛裡翻湧,最終隻化作一句。
“……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最簡單也最沉重的祝福。
“放心。”韶容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指節上還帶着昨日翻牆時留下的傷痕。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停留,就這樣大步走向殿外漸亮的天光。
一如今日。
許易歌叼着根狗尾巴草晃進軍帳時,韶容正對着案上宣紙出神。
“瞅啥呢這麼入迷?”他湊近一看,突然瞪大眼睛,“嚯!‘周瑜打韶容’?誰這麼有才!”
韶容冷笑一聲:“你覺得呢?除了那個萬年老二,誰還能這麼‘有才’。”
“哈哈哈哈哈哈!”許易歌笑得前仰後合,草根都掉在了地上,“陛下這是要把你寫進《史記》嗎?‘大都督韶容,性剛烈,善兵法,唯懼周郎’?哈哈哈哈!”
“……”
韶容沉默地拔劍,沉默地将劍鋒架在許易歌脖子上。
“咳……”許易歌做了個誇張的噤聲手勢,卻在韶容收劍的瞬間……
“噗哈哈哈哈!”他笑得直接滾到了地上,“所以陛下這是記恨你當年在太學騎射比試……嗷!”
一本兵書精準砸在他腦門上。
“再多說一句。”
韶容慢條斯理地擦着劍鋒:“本帥不介意讓你親身體驗下,什麼叫‘韶容打許易歌’。”
許易歌揉着發紅的額頭從地上爬起來,嘴角卻還挂着欠揍的笑意。他大喇喇地在案幾旁盤腿坐下,順手撈起韶容案上的茶盞一飲而盡。
“說正事。”他抹了把嘴,“劉眦那老狐狸暗中串聯了三位邊關老将,準備聯名上奏彈劾你的軍制改革。”
“跳梁小醜。”韶容漫不經心地将那幾張宣紙折好收進袖中,“陛下說了,天塌下來有他頂着。”
“……”許易歌嘴角抽了抽,又想起那位“卿卿姑娘”,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賀蘭皎那邊可有異動?”韶容單手支着下巴,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桌面。
“安靜得反常。”許易歌神色凝重,“我派去盯梢的人回報,他這幾日除了例行用膳,就是閉門不出。”
“啧。”韶容面上閃過一絲嫌惡,“早知如此,當初就該直接把他閹了再送回去。”他擺了擺手,“罷了,橫豎春獵隻剩一日,結束後他就該滾回西域了。長公主那邊呢?”
“别提了。”許易歌一臉掃興,“我摩拳擦掌準備和她派來的人唇槍舌戰三百回合,結果人家今早直接啟程回京了,說什麼要在佛堂閉關七日。”
韶容修長的手指突然頓住,眉梢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