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改革開放，他想做生意，也是嶽家出人出力，還出了第一筆原始資金。

嘗到了甜頭，洛建國在三個子女的婚事上，自然就有了更多的考量。

大女兒洛家鳳嫁給工廠主任的兒子，二兒子娶了連鎖超市老闆的女兒，小女兒的公婆都是體制内的幹部，雖然都不是什麼大人物，但也算是在社會各界都鋪開了人脈，也确實得到了一些便利。

奈何時代的潮流不由人來決定，外孫秦曉龍才出生沒幾年，工廠就倒閉了，全家一起下崗，還要反過來靠他這個親家拉拔。

好在工廠主任的人脈還在，很快就拉起人手，自己開了個小工廠，從洛家這邊接訂單。

那個時候，說是洛建國照顧秦家，但其實也是正常的生意往來。但等親家公去世，工廠傳到女婿手裡，情況就不一樣了。

那時候洛建國的事業風生水起，超越集團已經初見雛形，秦家的工廠卻越來越差，到最後幾乎成了超越集團的代工廠，全靠這邊的訂單養着。

但外孫都十幾歲了，總不能讓女兒離婚吧？

再說，大女婿雖然沒什麼能力，但是顧家，對自己也恭敬，不像小女婿，自從升遷之後，跟他這個嶽父說話也經常打官腔。

反正又不是養不起，訂單給誰做不是做？

就大女婿那點能耐，諒他也沒膽子瞎折騰。

但事實證明，這膽子他不僅有，而且很大——就在剛剛，本地媒體曝光了秦氏工廠管理混亂、原料劣質、以次充好。

洛建國聽完洛家棟的轉述，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

深呼吸了好幾次，他終于緩過神來，也顧不得其他人看過來的視線，盯着洛家鳳問，“這些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洛家鳳下意識地搖頭，但立刻就反應過來了，連忙大聲道，“爸，老秦肯定不會這麼亂來的，一定是有人陷害他，爸你要幫他啊！工廠生産的都是集團的訂單，貼的是集團的牌子，要是老秦倒了，咱們家也脫不了身！”

洛建國險些又背過氣去，渾身發抖地喝道，“閉嘴！”

洛家鳳身體一顫，終于懾于老父親的威勢，閉上了嘴。

但該說的其實都已經說完了，在場衆人神色各異，心思浮動，隻是沒有人開口。

洛建國閉了閉眼，洛家鳳的話說得糙，但道理沒錯，秦家要是出了事，超越集團也會傷筋動骨。

雖然超越集團業務範圍很廣，秦家生産的東西隻占了很小一部分，但是輿論發酵起來，外頭的人可不會管這些，隻會留下“超越旗下品牌有質量問題”的印象。

所以他們确實不能抛下這事不管。

洛建國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這會兒反而迅速冷靜了下來，一邊思索對策，一邊皺眉問坐在自己左手邊的洛如冰，“公司這邊又是怎麼回事？這麼嚴重的問題，你就什麼都不知道？”

洛如冰語氣平靜，“爺爺你忘了？生産部是大姑負責的。”

會議室内頓時又是一靜。

因為合作了很多年，又是自家人開的廠子，一直以來都沒人懷疑過秦家，也不覺得需要多麼嚴格的審核。但是現在真的出問題了，發現流程上居然是老婆審核老公，感覺還是很微妙。

就連洛家鳳之前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話，也不可信了。

洛家鳳再怎麼直率，也察覺到了不對勁，頓時慌亂起來，“爸，我真的不知道……”

洛建國倒是沒有懷疑這一點，但他心裡對洛家鳳更失望。同床共枕三十多年，她居然半點端倪都沒有察覺，以至于現在把公司搞得這麼被動。

“不知道，就是你的失職！”他沉聲道，“你這幾天先回家待着，等公司查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再來處置你。”

洛家鳳不樂意了，“爸！這麼大的事，我得親自看着，交給别人我不放心。”

說着，視線在會議室裡掃了一圈，看誰都像是會針對她的樣子。

但這次洛建國沒有縱容她，“閉嘴！交給你我才不放心！”

老爺子動了真怒，洛家鳳也不敢再頂撞，滿臉不高興地答應了。

洛建國這才轉頭看向洛如冰，道，“這件事處理不好，對公司的影響會非常惡劣，得盡快拿出個章程來！”

“是。”洛如冰應下。

她擡眼看向其他人，正要說話，就聽洛家慧道，“爸，茲事體大，冰冰年紀輕，姐夫又是她的長輩，恐怕不方便處理。爸要是身體能堅持，還得您留在公司主持大局，這樣上下也安心。”

“對對對。”洛家鳳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連忙附和，“冰冰的身體也不好，這不是才要多招幾個助理分擔，這樣的大事還是要靠爸。”

兩人開了口，陸續就有人出聲附和。

他們倒也未必都是站在洛家鳳那邊，隻是比起這幾年才掌權的洛如冰，還是老謀深算的洛建國更令人放心。

何況洛建國本人似乎也默認了這個提議。

于是支持的人越來越多。

洛如冰沉默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洛建國親自接手了接下來的工作，洛如冰也就成了個擺設。

她安靜地坐在一旁，看着老頭将各部門的人員支使得團團轉，對洛建國在公司的影響力又有了新的認識，同時心底的疑惑也更深了。

雖然這事是她安排的，但洛如冰也沒想到效果會這麼好。

老頭到底得了什麼病，身體又到了哪一步，怎麼最近的行事越發難以琢磨了？

直到下班時，她都在琢磨這個問題。

一路回到店裡，看到坐在櫃台後靜靜看書的江寒雨，洛如冰才将自己的思緒重新拉回來。

她忽然有些慶幸。

幸好她遇到了江寒雨，下定決心要動手，否則她不知道老頭的身體出了問題，對局勢的掌控就會出錯。

不說老頭會有什麼安排，其他人又會如何算計，就說萬一她還沒來得及讓他遭受應有的報應，他就先病死了，那該多讓人遺憾啊……

……

聽到門口處的動靜，江寒雨擡頭看了過來，然後在洛如冰身上頓住。

她的視線停留得太久，洛如冰不由問，“怎麼了？這麼看着我。”

這話聽起來有些暧昧，但江寒雨神色坦然，又看了洛如冰一眼，“你今天心情很好。”

洛如冰有些意外，一時不知道是江寒雨太敏銳，還是自己掩飾得太差。

但這座小院大概是她唯一可以不必僞裝的地方，何況這事算來還是托了江寒雨的福，洛如冰也不覺得有什麼可隐瞞的。

她今天沒抽煙，坦然地挨着江寒雨坐下，點頭笑道，“是還不錯——公司出了一點事。”

光聽她輕松的語氣，估計會以為她說的是對家公司出事了。

換一個人來聽這話，多半會震驚無語，但現在坐在她對面的是江寒雨，聽到這話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仍舊是那種平靜的表情，“哦。”

這反應不知為何逗樂了洛如冰，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簡單講了一下事情的始末。

曾經以為難以啟齒的事，如今真的開口，卻像是提起一件無關緊要的八卦，心裡沒有半分沉重。

她已經找到了新的支點，洛家、超越集團、過去的一切，都越來越難以動搖她的情緒了。

江寒雨聽完，反應也十分平淡，“我今天看到了新聞。”

“嗯，鬧得挺大。”洛如冰窩在柔軟的沙發裡，舒了一口氣，“洛建國——就是我爺爺——要親自處理這件事，接下來集團的重點肯定都放在這邊，應該沒我什麼事了。”

看出來了，畢竟洛如冰連下班時間都提前了。

江寒雨打量了她一眼，總覺得洛如冰身上越來越沒有霸道總裁、社會精英那種雷厲風行的氣勢了。

不過确實比之前順眼。

洛如冰換了個姿勢，将兩條腿搭在沙發扶手上，一邊翻着手機頁面，一邊興緻勃勃地問，“難得有空閑，你想不想出去玩？”

“有空閑的是你。”江寒雨說。

洛如冰想到江寒雨要看店，也不由萎靡下來。

江寒雨繼續低頭看書，但心裡挺高興的，因為洛如冰沒說什麼“你這個店一天也賺不了多少錢，少開幾天沒事”之類的話。

她不是不能關店休息，但不能是因為這種理由。

但現在顯然不是時候，江寒雨提醒道，“你這樣會不會太明顯了？”

洛如冰想想也對，雖然她覺得，距離徹底揭開真相、撕破臉的那一天應該不會太遠，但現在畢竟還沒有，她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表現得太開心，也不合适。

“你說得對。”她默默将嚣張地搭在沙發扶手上的腿放了下去。

但江寒雨看得出來，她情緒高漲，很想找點什麼事做的樣子。

于是當她起身去準備晚飯的時候，也将洛如冰叫上了。

洛如冰一直想進廚房去幫忙，但又不知道幹什麼。之前江寒雨曾經讓她幫忙擇蔥、剝蒜、削土豆皮，但收到成品之後，隻能再次返工。

不過這回，江寒雨終于找到了一件洛如冰能做的事，摘蠶豆。

洛如冰拎着竹編的小籃子，按照江寒雨教的，選那種豆莢個頭大又飽滿的。

收獲這種事情确實很容易上瘾，洛如冰很快就沉浸其中了。

不過江寒雨也不擔心她摘太多，畢竟她總共就種了短短兩畦蠶豆，而且給洛如冰的籃子也很小，裝不了多少。

所以很快，洛如冰就意猶未盡地回來了。

她從窗口将籃子遞給江寒雨，又問，“還有什麼要摘的嗎？”

“沒有了。”江寒雨沒接籃子，而是給了她一個碗，“你把豆子剝出來。”

江寒雨淘米煮飯，将其他的食材都準備好，從廚房裡走出來時，洛如冰還在跟蠶豆搏鬥。她走過去一看，發現這位總裁實在太講究了，剝蠶豆是沿着豆莖的位置一點點撕開，然後再艱難地将豆子摳出來。

這麼半天，豆子沒剝出多少，她的指甲已經開始痛了。

“不是這麼剝的。”她彎腰撿起一個豆角，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掰，豆角就從中間折斷，再一擠，兩粒飽滿的蠶豆自己掉進了碗裡。

洛如冰恍然大悟，“我會了。”

但看起來很簡單的步驟，她要麼沒法一下将豆角掰斷，要麼沒法擠出豆子，要麼用力過猛将豆子擠飛出去，手忙腳亂，完全沒有江寒雨那種舉重若輕的熟練。

果然，生活的智慧無處不在。

這麼一番折騰，洛如冰那一點躍躍欲試的躁動徹底平息了下來。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兩天自己的情緒确實有點不對勁。

原本她的計劃并不是這樣的，可是因為洛家鳳的試探，因為洛建國要求她同時教導秦曉龍三人，因為發現洛建國的身體出了問題……她的确比之前冒進了很多。

洛建國因為她的不受控制，展現出了跟之前不一樣的進攻性，她又何嘗不是被這接二連三的事刺激，行事風格沒有了往日的穩健？

難怪青雲姑姑會憂心忡忡的提醒她。

她還大言不慚地說什麼“我心裡有數”，實則早就失去了平常心。

洛建國沒有發現，是她的運氣，但隻靠運氣可沒法戰勝他。

洛如冰剝完最後一個豆莢，将碗端進廚房，看到正站在案闆前切菜的人，腳步不由一頓。

江寒雨的動作十分娴熟，一手将切得厚薄均勻的土豆片抹開，另一隻手拎着菜刀上下翻飛，很快就将一個土豆切成了絲。整個過程行雲流水，靈巧得像是一場藝術表演。

洛如冰眼睛看着這一幕，思維卻逐漸發散開來。

江寒雨真的是很神奇的一個人。

乍一看會覺得很平常，就連出衆的美貌也不太引人注目，但稍一接觸，就會發現她暗藏了無數的玄機，可是真正熟悉了她，又會發現所謂的玄機，不過是因為她沒有遵循社會主流的那一套，而是有自己的節奏，除此之外，她實在隻是個通透簡單的人。

可是機靈也許是天生的，智慧卻需要閱曆來支撐。

江寒雨在某些時刻表現出來的敏銳與從容，又讓她身上充滿了引人探究的謎團。

于是每當洛如冰覺得自己了解了她一些，又會被更多未曾了解的地方引誘，不知不覺便入了迷。

……

第二天，洛如冰在去上班的路上，看到了媒體發出的回應。

這是一家在本地影響力頗大的網媒，筆者義憤填膺地表示，他也一直認為超越集團是本市乃至本省的榮耀，所以得知秦氏工廠的事，隻以為是偶然，曝光的目的也隻是希望能夠警醒超越集團，讓他們盡快做出整改。

然而文章發出之後，超越集團的處理方式，卻是第一時間聯系他删除文章，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

洛如冰點開了那張私信截圖，才看了個開頭，就忍不住笑出了聲。

的确是洛建國一貫的風格。

可是他年紀大了，不懂現在的網絡現狀，更不懂這些網媒的運營邏輯——現在哪個賽道不卷，想要出一篇爆款文章、一個爆款話題實在不容易，收錢删文的收益，哪裡比得上借此挑起網友的憤怒情緒，吸取更多流量，讓賬号更上一層樓。

這簡直是主動将把柄往對方手裡送。

所以那邊也不客氣地接了招，直接表示，自己手裡還有秦氏工廠違規的各種視頻和照片證據，逼急了他就直接放出來。

這一下子，徹底将網友的熱情挑了起來。

評論都是撺掇博主趕緊把證據放出來，讓大家品鑒一番的。

所以洛如冰到了公司，又被叫去開會。

洛建國沉着一張臉坐在中間，短短一晚上過去，人看起來就憔悴了不少。

洛如冰很快就知道是為什麼了。

昨天晚上，内部調查的結果就已經出來了，情況非常不樂觀。

秦家工廠的問題比被曝光出來的還要嚴重，除了食品安全和質量問題之外，稅務、消防方面也并不幹淨，簡直全是漏洞。

所以，那個曝光的網媒說自己手裡有證據，八成是真的。

更要命的是，出問題的可不止秦氏一個工廠，由洛家鳳管理的生産部充斥着各種關系戶，規章制度蕩然無存，拿訂單全靠走人情，就沒有一家供應商是幹淨的。

洛如冰手裡拿着剛剛打印出來的資料，看得眼睛發亮。

果然還得是洛建國這個一手創立超越集團的老狐狸，一個晚上查出來的問題，就比她費了好幾年的功夫打探出來的還多。

這些情況要是全部被揭露出來，那超越集團就真的要完了。

但洛建國顯然不會允許這種情況出現，他就是來力挽狂瀾的，這會兒說是開會，但這件事要如何處理，他心裡顯然都已經打算好了，隻是通知一下衆人。

所以會議一開始，洛建國就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首先當然是輿論方面，一邊花錢壓消息，一邊繼續跟那家網媒對接，争取将消息壓下去，另一邊還要想辦法找其他的突破點，萬一壓不了，也不能隻有這一個聲音，得有人替超越集團說話。

然後是集團内部的處理，那些有問題的供應商，都要換掉，再想辦法将他們跟超越集團切割。

最後也最重要的，是要積極與政府部門聯絡，主動申請有關部門的檢查，讓官方繼續為超越集團做背書。

嗯，想得挺周全的，洛如冰在心裡點評，但具體的執行又是另一回事了。

第一條和第三條暫且不論，洛建國真以為如今的超越集團，還是他乾綱獨斷、隻手遮天的時候嗎？

恐怕都不用等他們這些與會人員走出這個會議室，該收到消息的人就都已經知道了他的決定，他們難道會坐以待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