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雅自責不已。
她疏忽了他的身體狀況,驟然的暴飲暴食和大量葷腥定是讓他久經貧瘠的腸胃難以适應。
她趕忙拿出放在茶幾底下的藥箱,從裡面翻出諾氟沙星和蒙脫石散、慶大,黃連素……反正把治腸胃的藥一股腦的全都找了出來,接着又急急去他的房間找來昨晚用的水杯,從飲水機接了多半杯熱水晾上,這才握緊拳頭在客廳焦急的等他出來。
過了一會兒聽出廁所裡面傳來了沖水聲,門被從裡面打開,她忙走過去。
“你怎麼樣?”隻見他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扶着牆壁,一副虛脫模樣,半弓着身子從廁所走出來。
她忙過去攙扶住他,内疚自責道,“都怪我,忘了你剛到這邊……”
宋定山有氣無力的擺擺手,幾次的折騰把他整個人的力氣都耗盡了,他也知道是自己貪嘴才鬧出這種糗事,心裡自是又尴尬又不好意思,現在再聽到她的道歉,本來蒼白的臉頓時羞得紅通通,“怪我嘴饞,和你有什麼關系。”
張小雅扶着他慢慢到沙發上坐下,“先吃幾片藥頂一下,然後咱們去醫院輸液。”說着從藥聯上按出兩片膠囊遞到他手上,又拿過水杯,摸着杯外已經有些溫熱,不那麼燙,才小心遞到他手中。
宋定山乖順的接過藥片,投入嘴中仰頭咽下。
“快喝水。”張小雅扶扶水杯示意催促道。
宋定山将杯中的溫水一口氣喝下,才虛弱道,“不要去醫院了,沒什麼大事。”肚子裡已經沒什麼東西了。
張小雅搖頭,擔憂道,“不行,得去,不然小病拖成大病就麻煩了。”
雖然現在流行一種說法,說身體有自愈能力,有些病扛一下就能扛過去,常吃藥輸液反而會降低身體的免疫力和抵抗力,可張小雅卻并不喜歡去受那個罪冒那個險。她一個人住久了,太知道生病拖着不治等待自愈那種煎熬痛苦了,所以即便現在都不主張輸液,她也從不會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怎麼快恢複怎麼來。
宋定山蒼白着臉靠在沙發上拒絕道,“不用了,吃了藥就會好了。”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張小雅沒想到他會在這種事上使小性子,張口剛要勸說,視線落到他捂着肚子的手上,頓了頓,卻是有些明了他拒絕的原因,于是改口哄道,“那行,咱們先看看,過一會兒再決定去不去醫院。”說完把他雙腿擡到沙發上讓他躺靠得舒服一點,又轉身把電視關掉。
宋定山實在沒力氣也沒臉說話。
在戰場上,哪怕中彈流血受傷,他也能面不改色,咬牙撐到最後,可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拉肚子,卻讓他手軟腳軟到走路都沒有力氣。
迷迷糊糊間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染着鮮血的溝壕裡。
張寶靠在他身上,血大片大片的從他的胸口裡往外湧。
張寶隻有十七歲,是他家裡最小的孩子,也是最後一個孩子,起名叫張寶不隻是因為他是家裡最寶貝的孩子,更多的是他的母親希望他以後能過上吃飽飯的日子,不要像他之前的哥哥姐姐。可他出生在最動蕩的那幾年,小時候并沒有實現這個願望,所以整個人是瘦瘦小小的,可他也是幸運的,他看到了全家人都沒有看到的新的時代,他過上了吃上飯的日子,甚至在長大後還穿上了每個人都夢寐以求的軍裝,成了一名光榮的兵。
部隊的夥食遠比家裡的要好,為了這個,所以即使如何訓練受傷,小夥子依舊樂呵呵的,揚言要把自己的終身奉獻給軍隊,隻偶爾也會有孩子氣的一面。
……排長,你說咱們有一天會不會過上想吃啥就吃的日子,呵呵……
……排長,你說咱們會不會有一天連肉都吃膩了,哈哈……
……
……排長,等這場打完了,發了津貼我請你吃豬頭肉,又肥又膩的……
……
……排長、我是…不是一個好兵……
子彈穿過了他的胸腔,打在肺葉上,血沫随着他開口說話,不斷從嘴和鼻子裡湧出來。
得到回答,他臉上露出自豪又驕傲的笑容,緩緩閉上眼睛。
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那個笑容裡。
張小雅站在沙發前拿着毛巾給他擦汗的手頓住。
淚珠從他緊閉的雙眼中泌出來。
宋定山從迷糊中慢慢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張布滿傷疤帶着擔憂的臉。
他一時有些分不清是夢是幻,好半晌才漸漸清醒過來。
“我吵醒你了?”張小雅輕聲問道,“是不是太難受了?”
宋定山笑着搖了搖頭,“我沒事,給你添麻煩了。”
被汗濡的黑發緊緊貼在額頭上,配上他此刻虛弱無力的表情,哪怕這個人無論在輩分還是血緣上是自己的姥爺,張小雅也實在無法把他當成一個長輩看,畢竟此刻他真實的比自己小着六歲,更像是一個弟弟。
“别說這麼見外的話。”她輕聲反駁道,頓了頓又溫柔補充道,“突然出現一個親人,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宋定山眼中閃過暖意,擡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