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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宴席那天,壽春城裡最氣派的雲錦閣被喬家包下,朱漆大門上懸着九盞琉璃燈,将整條街照得恍如白晝。賓客們踩着紅毯入席,紛紛被前庭那座用各色鮮果堆砌的"百福塔"吸引目光——塔身足有兩人高,頂端嵌着拳頭大的夜明珠,在晚風裡流轉着柔和光暈。
橋蕤身着雲錦織就的廣袖長袍,站在主樓台階前迎候。他鬓角新染的墨色卻掩不住眼尾細紋,唯有看向二樓回廊時,整個人才煥發出光彩——喬蔓身着赤金繡鳳襦裙,正倚着雕花欄杆往樓下張望。金絲纏就的步搖随着她的動作輕晃,耳垂上的東珠映得臉龐愈發瑩潤如玉。
"喬姑娘真是天仙下凡!"賓客席間傳來陣陣驚歎
橋蕤輕叩玉杯示意安靜,清脆聲響驚得檐下栖雀撲棱展翅。他走到女兒身側,手掌虛搭在她肩頭,錦袍袖口的金線暗紋與喬蔓襦裙上的牡丹刺繡交相輝映:"今日設宴主要是為小女接風。"說着擡手示意管家展開鎏金名帖,"諸位都是喬家故交,往後還請多多關照。"
第一個被引薦的是壽春主簿,手中象牙笏闆還沾着朱砂墨迹:"小女與令嫒同歲,改日定要請喬姑娘去府上賞梅。"喬蔓福身行禮時。緊接着是綢緞莊東家捧着西域進貢的織金錦,鹽商之子獻上琉璃瓶裝的玫瑰香精,寒暄聲、碰杯聲、衣料摩擦聲交織成網,将她困在名利場的正中央。
"這位是袁術帳下的紀參軍。"橋蕤的聲音突然沉了幾分。喬蔓擡頭時,正對上對方鷹隼般的目光,那人腰間玉佩刻着的袁氏徽記,在燭火下泛着冷光。她強作鎮定地行禮,卻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鈴铛聲,他循聲望過去不是甘甯又是誰?
甘甯混在護衛隊裡,正遊手好閑的吃吃這個,看看那邊的美女。
等見完了賓客,喬蔓一下子跑過去,“你怎麼來了,不是說不來了嗎?”
“不來,是不以甘甯的身份來,怕給喬公惹麻煩,但是這麼大的熱鬧,我怎麼能不來湊湊呢?”說着把一個葡萄塞到嘴裡。
“你說你是孫策的救命恩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這豈不是…以後我到了孫家我是地位最高的了”
喬蔓翻了個白眼,不理他開玩笑的話
“嘿!”甘甯把葡萄皮吐出來指着遠處侍衛腰間的環首刀,“瞧見沒?鎏金吞口配玄鐵刀身,少說值兩個金餅!記得給爺來兩把!便宜貨可入不了我的眼!”
“你倒會做白日夢。”喬蔓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兩個金餅夠買十車葡萄,夠你吃到下輩子。”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甘甯催促她道“你快走吧,你是今天的主人,一直跟我聊天,關注點太大,就暴露我了”
喬蔓深吸一口氣,裙擺掃過冰涼的地磚,蓮步輕移再次踏入宴會廳。她唇角揚起恰到好處的弧度,盈盈福身向新到的賓客問好,重複着寒暄、敬酒、聆聽誇贊。
喬蔓寬松的襦裙下已勾勒出曼妙的曲線,舉手投足間搖曳生姿,連鬓邊的珠翠都跟着輕顫。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宴會達到了後半程,喬蔓又來到甘甯身邊與他聊天
“嘿,你跟他們那麼長時間,就沒發現你是個女的?”甘甯斜倚在一旁,挑眉打量着喬蔓,最後落到她的胸口“那些酸儒連你束胸的痕迹都瞧不出來?”
喬蔓用已經笑僵了的臉湊近甘甯道“那你年紀這麼大了沒成婚,難道是你…不行?”喬蔓突然收了笑顔,道“少用用你那腌臜腦子”
甘甯炸了“你是世家貴女嗎?”
“是你先開始的”這些話喬蔓在軍營裡,跟士卒們在一塊兒時可沒少聽,她可不怕。
“我說你們男人就是賤,非得被嗆兩句才老實。”
甘甯啧啧撇嘴“你跟我之前認識的女人,都不一樣”
“你淨認識過幾個女人?”喬蔓頗有些不屑,世間女子萬萬千,性子自然也是萬萬千。
“之前當水賊時,确實擄來過幾個…”甘甯道“你跟那些哭哭啼啼的娘們兒确實不同——”他屈指彈了彈喬蔓發間玉簪,“倒像我船上那門火油炮,看着嬌貴,實則能炸穿三艘樓船。”
喬蔓拍開他的手,卻沒錯過對方眼底一閃而過的贊許。忽問:“那擄來的女子,你如何處置?”
甘甯灌了口酒,喉結滾動:“給夠贖金就放,哭鬧的……”他忽然湊近她耳畔,壓低聲音,“就丢去喂江裡的王八——不過現在嘛……”
曾幾何時,他和兄弟們駕着錦帆船橫沖直撞,望見岸上女子就扯着嗓子起哄:“瞧,那兒有個娘們!”看見長的好看的就擄掠上來。哪怕後來他從賊變官,見到女子稱呼變成了“女郎”但心底的看輕與鄙夷也是沒變的。
直到他認識了喬蔓,從現在開始他才真的有些從心底改變對女子的态度。
喬蔓見他突然沉默,挑眉正要開口,卻被甘甯搶了先。他猛地站直身子:“老子現在明白了,有些女人……不能動!”
“你有這個覺悟,還不錯”喬蔓由衷贊道,低眉看到甘甯腰側的鈴铛,問道“你為什麼總是帶着鈴铛?”
“老子樂意!你管?”
喬蔓挑挑肩“還是個愛臭美的賊”
喬蔓忽然聽到一旁談話“周家公子……扣留……壽春”
喬蔓忙走過去聽他們聊,原來袁術一紙書信,便将“身在丹陽”的周瑜直接召還,周瑜今日剛到了壽春。
這是變相的軟禁
既然公瑾也來了,喬蔓心裡多了份穩定,正打算過兩日周瑜在袁術身邊的風頭過了,再去探望他一番。
相必他看到自己,會驚訝吧,喬蔓苦笑一下,誰知道他們二人又在這樣的情形下重見了呢。
然而第二日清晨,喬蔓卻得知了甘甯馬上就要啟程的消息,她腦中靈光乍現,随即喬府後院傳來陣陣驚呼。喬蔓披頭散發,跌跌撞撞地撲進橋蕤書房,臉上還抹着鍋底灰:“父親!女兒昨夜夢見神人托夢,說南陽有一處靈泉,飲之可延年益壽、庇佑喬家!若女兒不去求取,喬家恐有災禍!”她撲通一聲跪下,偷偷掐了把大腿,眼眶瞬間泛紅,“女兒願為喬家前去,哪怕千難萬險……”
橋蕤驚得從太師椅上站起,胡須都跟着顫抖:“胡鬧!南陽如今兵荒馬亂,你一介女流……”
“父親!”喬蔓打斷他的話,“女兒打聽到,甘甯将軍不日便要回襄陽複命正好途徑南陽。他武藝高強、熟悉水路,有他護送,女兒定能平安歸來!”她見父親面露猶豫,又添了把火,“況且神人還說,唯有女兒能取到靈泉,這是上天的旨意啊!”
“子柔,你當為父是那麼好糊弄的嗎?”
“昨日阿父就看到了,你一見完賓客就直奔甘甯而去,你與那甘甯言談舉止親昵,今日還要做這般…”橋蕤看着喬蔓這打扮…無不心痛道“裝神弄鬼的也要随他走”
完蛋了,阿父誤會了,怎麼辦?
請蒼天,辯忠奸啊嗚嗚嗚
"不是的!"喬蔓急得聲音都變了調,"阿父,女兒對天發誓,與甘甯絕無私情!"
喬蔓膝蓋重重磕在青磚上發誓道“神人托夢雖是說辭,但守護喬家的心,絕無半分虛假!”
橋蕤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攙扶,寬大的衣袖掃落了案頭的竹簡。他粗糙的手掌托着女兒的胳膊,觸到她冰涼的肌膚時,心口猛地揪緊:"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語氣裡滿是疼惜。
喬蔓卻固執地跪在原地,攥住父親的衣擺不肯起身:"南陽...我确實有不得不去的理由。袁術早非明主,驕奢淫逸、倒行逆施,遲早有一天會自食惡果。父親若與他綁在同一條船上,橋家滿門将萬劫不複!"她聲音漸漸放軟,帶着幾分懇求,"還請父親信我。"
橋蕤踉跄着後退半步,玄色廣袖掃落案上竹簡。"你…你淨知道些什麼?"渾濁的老眼瞪得通紅,仿佛要将女兒看穿。
喬蔓挺直脊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阿父可還記得孫策孫伯符?你當他是如何從袁術那處得來那些兵馬的?便是拿袁術垂涎已經的傳國玉玺換的"她壓低聲音,字字如刀,"那方玉玺本是天命象征,如今卻在袁術手中日夜把玩。"見父親神色驟變,她繼續逼近,"近日他大肆征調民夫、廣納姬妾,連祭祀天地的黃琮都已備好——這哪裡是臣子所為?況還令立帝号,妄稱仲氏!必将被群起而攻之!"
“這些,你都是如何知曉的,這些都是你想的?”
“我……”喬蔓咬了咬嘴唇,再拜了拜“這些女兒都不能說,但還請父親相信女兒!”
“你是我女兒,我有哪個不信你的”随即又歎道“那玉玺本是孫文台打撈上來的,如今出現在明公手裡,想來也是那孫伯符給他的。隻是這孫伯符小小年紀竟然有拿玉玺換兵馬的魄力,我當初果真沒有看錯他”
“父親,南陽…”
“隻是怕這一路上兇險。”他的手指無意識摩挲着太師椅的雕花扶手,目光掃過喬蔓發間歪斜的珠翠,“再者,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跟着男子遠行……”
喬蔓咬了咬唇,正要開口辯駁,卻見父親擡手止住她的話。橋蕤把喬蔓的頭發挽起來,露出勾勒的男子束發樣式:“扮成我的侍從跟着甘甯走。對外隻說喬家新收的護衛,喚作‘喬曼’。”他指尖點在絹上利落的短打裝束,“束胸、裹足、壓低嗓音,這些你之前學過,應當不難。”
喬蔓眼睛一亮,卻見父親又取出枚刻着“喬”字的青銅腰牌,背面密密麻麻刻滿暗紋:“橋家在荊州也有人脈,若遇危險就拿這個示人。”橋蕤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繭傳來,“記住,你的命比什麼都重要。”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