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春熙回了府,舅母聽聞今日發生的事情,氣得在屋裡直打轉,恨不得立馬上永昌侯府去讨要個說法。
欺人太甚!
真是欺人太甚!
她一個永安縣主,居然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她暗罵一句不要臉。
柳柳站在馮小姐旁邊也是氣得不行,攥緊了拳頭。
太不要臉了!居然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當她們小姐沒人嗎?
都怪她,怎麼就粗心讓小姐一人在房間裡呢?
馮春熙看着倒是冷靜,一言不發,不知是不是氣極了,回想着今日發生的種種,先是醉酒弄濕了衣服,後是突然闖入的謝景洺、而後出現的謝景恒。
總有一絲理不清楚的地方。
背後的胎記出生時就帶着了。
如此大的胎記,視為不詳之兆,旁人勸父親母親将她掐死、或者是寄養在寺廟中,但父親母親不舍得,馮春熙是她們的第一個孩子,也不信旁人的話語,将她養在身邊,疼愛有加,視為掌上明珠。
時間一點點過去,試了無數的偏方,後背的胎記始終消不掉。
到了适婚的年紀,父母憂愁不已,擔心她被嫌棄,想将她養在家中一輩子,反正他們馮家養得起。
但馮春熙不能如此自私。
家中還有弟妹,過了外面婚嫁的年紀,外面已有閑言碎語,父母疼她一場,她不能因為自身的原因,影響了弟妹的婚嫁。
第一任相公為翰林院大學士之子,溫文儒雅,她也曾動心,幻想過溫柔如他,清風朗月,不會介意她後背的胎記。
幻想終歸是幻想。
新婚之夜,他解開她的衣裳,見到後背大片的胎記,眼中難以掩飾的驚恐。
蠟燭熄滅,一張被褥之下,睜眼到天明。
他終歸是個溫和的人,流連煙花之地,給了她和離的理由。
有了第一次教訓,馮春熙嫁給了父親的一名下屬,好拿捏,再如何都不會将她的秘密傳揚出去,但小官對她的後背的胎記不僅是驚恐,更是嫌惡,避她如蛇蠍,兩人想看兩厭,最後馮春熙覺得如此過下去,兩人都不好受。
她提了和離。
期間,弟妹婚嫁順利,她也絕了心思。
隻是父親日日憂愁,弟妹俱是夫妻和睦,将來子孫滿堂,隻他的第一個孩子,孤孤單單的,嘴上不說,馮春熙能感受到父親的憂愁。
最後試一次。
她如是想。
婚嫁的人選需要好好挑選。
謝景恒是個不錯的人選,他生母過世,嫡母不合,身體不好,有腿疾,有一通房,看樣子喜歡得緊。
若是不讨厭,可以相處一二,她可以允許謝景恒和南星恩愛,做表面的夫妻,各過各的,但是,沒想到,謝景洺撞見了她的秘密。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他那人好玩,不像是貪圖她家權勢的樣子。
她清晰地記得他見到她後背的眼神,有驚訝,之後是了然,沒有同情,也沒有厭惡,好像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但沒有那麼不尋常。
僅此而已。
“該怎麼辦的好?”舅母坐下來,憂心忡忡。
他看都看了,女子貞潔多重要啊,難不成真的要将春熙嫁給那永昌侯府的四公子,想起他名聲在外,更愁了。
她好好的外甥女,可怎麼好。
“舅媽,我都嫁了兩次了,他看見了就看見了,這有什麼?”
“你啊你,我說你什麼好,現下還有心思同我說笑。”舅母說道,“那能一樣嗎?最後沒有法子也隻能将就了,我回頭讓你舅舅好好打聽打聽那謝景洺,憑你父親和你舅舅,他斷然是不敢欺負你的。”
“舅母,你真的打算将我嫁給那個人嗎?萬一,撞見我的是一個乞丐,我也要嫁嗎?”
舅母張大了嘴巴,打了一下她的胳膊,“什麼話你都說!”
“疼——”馮春熙捂着她的胳膊,喊疼,“我又不是十六七的小姑娘,嫁了兩次,臉皮自然是厚一些的。”
舅母歎了一口氣,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外甥女。
次日一早,柳柳過來說謝景洺送來了幾本畫冊,柳柳不情願地将畫冊交給小姐。
馮春熙翻看了一下,眼睛一亮,她之前尋了好久,都沒有找到,不知道謝景洺從哪裡找到的。
旁邊的柳柳隻覺得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書頁中掉出一張紙,上面寫着京郊外的一處地址。
“他什麼意思?”柳柳防備地說道,“小姐你别被他騙了,我和你說,他就是不安好心,約你到郊外,誰知道他安的什麼心啊。”
馮春熙看着字條上的地址,若有所思。
半晌,她道:“柳柳,備馬,同我出去一趟。”
“小姐你真的要去嗎?”柳柳擔心地說道,“若是遇到了什麼危險怎麼辦?”
“不會的,他隻是侯府的一名庶子,還有生母和妹妹,他不敢。”
柳柳還是不放心,但是拗不過小姐,隻好去備馬,兩人借口去郊外散散心,舅母覺得她昨日經了那一遭,心情定是不好,出門散散心也好,隻讓她們小心些,别走遠了,日落前必須回家。
馬車行至城門口,謝景洺遠遠看見馮小姐的馬車,揮鞭騎馬出了城門,在前面引路,柳柳駕着馬車,撇撇嘴。
小心思還挺多的。
最後,謝景洺停在的一處院落前,栓好馬,馮春熙下馬車,看着眼前的大院,不知道謝景洺引她來此是何意。
謝景洺摸摸脖子,不好意思的說道,“不管你信不信,昨日的事情真的隻是一個意外,我不是有意的,诶,話說多了也無益,你随我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馮春熙面上有些防備。
“馮小姐,你是知州大人的千金小姐,我隻是侯府一個不學無術的庶子,給我十個膽子我都不敢對你怎麼樣。”
馮春熙跟在他身後,柳柳不放心地跟在身後。
院子挺大,有十來間房間的樣子,一進去,幾名老太太正在院子中曬着太陽,聊着天,見到公子笑着招呼,“謝公子來啦。”
謝景洺笑着點頭,馮春熙跟上他的腳步,問道:“她們是什麼人?”
“她們都是青樓女子,年紀大了,沒有着落,于是尋了這麼一個地方,相互扶持着養老。”
馮春熙眼中閃過嫌惡,皺着眉頭,“謝景洺,你怎麼帶我來這種地方。”
謝景洺轉過身來,看着馮春熙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她們是人,身不由己,老了找個地方一齊養老,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沒有妨礙到旁人。你若是不願意,我不會逼你進去。”
馮春熙看着推開的門,猶豫片刻後擡腳步入。
大大的屋子中十幾名女子,彷佛已經等候多時,看着年歲大緻在四十歲左右,穿着尋常的衣服,或是描眉畫眼,或是素面朝天,可以看出年輕時姣好的樣貌,平靜的生活撫平曾經的風塵氣息,走到人群中,不過是尋常人的模樣。
謝景洺關上門,她們解開衣服。
馮春熙震驚不解,不知道她們是何意。
直到她們露出身上或大或小的紋身,馮春熙才真正地了解了她們的用意。
紋身在不同的地方,肩頭、胸部、後背、大腿……
或大或小,小的隻是肩頭上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臘梅,大的從大腿一直延到前胸,猶如藤曼纏繞、生長在軀體之上,融為一體。
腦中好似有什麼炸裂一般,馮春熙無法形容心中的感受,二十餘年來,她一直為背後的胎記痛苦、煎熬、自卑,從未想過有那麼多的人同她一般,也從未想過那醜陋的地方能如此之美。
她不禁走向前,看着上面的紋身,伸出手,問道,“我能摸一下嗎?”
“當然可以。”那女子爽朗地說道。
馮春熙碰上那條錦鯉,它似乎是活了,她能感受到它的生命。
“這裡原來是一塊傷疤是嗎?”她感受到凹凸不平的皮膚。
“是的,原來是一大塊燙傷的疤痕,謝公子紋了一條錦鯉,他手藝好,看不出來原來的傷疤。”
“你們,都是為了遮蓋傷疤嗎?”
“有的是,有的不是。”年輕些的女孩子指着大腿上的紋身說道,“這裡原來是一大塊黑色的胎記,父母嫌棄我一生下來就有胎記,認為會給家族帶來厄運,将我賣到青樓,我們許多人都是如此。”
“我也是。”
“我也是。”
……
馮春熙從院子裡出來,仍沒有回過神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彷佛二十餘年,堵在胸口的一口氣散開了,身上一直背負的東西一下就卸下來了。
有些不适應,眼框發酸。
“我沒有别的意思,今天讓你過來,是想讓你看看,世上不同的人有許多,你不是唯一的一個。”謝景洺有些摸不清馮春熙是什麼情況,“嗯,你現在也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們兩個人扯平了,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