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發生後,他跟着外公來到城北生活,休學在家。外公并不說什麼,隻是跟學校申請休假,好在家陪着他。見他一直在床上躺着也不出門,外公想着法子哄他出去。偶爾會讓他陪着一起去菜市場,好幫忙拎東西。
看着外公一大把年紀還撒嬌說拎不動菜的時候,老補心裡的黑暗開始逐漸化開,變得淺而透明。十五年前的外公并不老,隻是,父母的慘事發生後不久,外公的頭發幾乎全白了,看上去真的像個老爺爺。
某天早上,他雖然醒了,卻躺在床上不願意動彈,聽見客廳有人說話,似乎是外公的同事。
孩子們需要你啊,鄭老師一個人根本帶不過來,何況,他已經幫你帶了畢業班了,現在這個高二的班就……
斷斷續續的話語從門縫裡透進來。
失去了父母,孩子才開始真正長大。老補拎着菜走在外公身後的時候,忽然開口:“外公,我想上學了。”
外公腳步停住了,面對着他蹲了下來,半跪在潮濕肮髒的菜市場的水泥地上,眼睛紅紅地說:“如果你不願意,可以再等等……”
眉毛也要白了。老補伸出手摸着外公的眉毛,沒心沒肺地笑了:“有點無聊,我想上學了。”
他想着,不能哭,至少現在不能哭出來。外公看了他好一會,才笑着點點頭,起身牽着他繼續往前走,連膝蓋上的髒污都沒心思去清理。
老補這才無聲地哭了出來,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濕漉漉的地上。旁邊是賣魚的,一大盆混合着魚鱗的污水沖了過來,刺鼻的魚腥氣瞬間充斥着整個菜市場。
買菜的路人紛紛大聲抱怨賣魚佬不注意,害得髒水濺到他們身上。隻有這一對爺孫倆低着頭,默不作聲地避開衆人的注意,緩緩往前走去。
沒過幾天,他的轉學手續已經辦好,還需要等新學校通知才能重新入學。
外公的假期也結束了,因放心不下老補,隻能帶着他來七中的教師辦公室閑坐,免得他在家一個人無趣。
坐在外公對面的是個年輕的男老師,經常有女學生結伴來問他問題,似乎很受學生歡迎。旁邊位置上的中年人大腹便便的樣子很像西遊記裡的豬八戒,他時常故作幽默地說些不合時宜的話:“小鄭啊,你可得小心啊,現在的女學生可不得了……”
一旁的年輕女老師立刻打斷道:“主任,有孩子呢!”
這個女老師很是面熟,個子比那個‘主任’高出大半個頭,似乎曾經來過老補家送東西給外公。有一次外公下樓沒注意摔斷了腿,來他家裡住過一陣子。
也許,就是那個時候見到的吧。
“哎呀,小杜啊,你也太小心了點,都是小老爺兒們了,怕啥?”中年人說着,湊了過來,在老補耳邊低語,“對吧?”
一股混雜着大蒜跟啤酒的味道飄了出來,老補差點吐了。他皺着眉頭假裝沒聽見,轉過頭去看書。
孩子有孩子的優勢,偶爾沒禮貌并不會受到太多責怪。何況,他剛經曆了那樣慘痛的事。
姓杜的女老師似乎很同情她,拿起包,又放下,反複幾次後,終于從包裡掏出一把巧克力。猶疑着,走過來放在他桌上,一臉局促,“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不好吃就不吃,沒事的……”
她兩隻手攪在一起,将衣角拽得皺了起來。
“謝謝。”老補看着面前這個奇怪的女人,不知道她是天生内向而善良,還是其他。
下課鈴響了,外公拿着課本大步跨進辦公室,神采奕奕。看見桌上的糖果,外公明顯愣了一下,眼角似是不經意一般飄向女老師的位置,卻依舊笑着詢問老補這糖是誰給的。
老補一臉木然,伸出手,指向那個女老師。
外公蹲下認真地看着老補的眼睛,像跟幼齡兒童說話一般,“拿了人家的東西,說了謝謝嗎?”
“說……說了。”女老師慌忙代答。
外公畢竟是學校裡的老教師,為人雖然謙和,但是在工作的時候似乎也頗為嚴厲。老補來了這些天,從其他老師的恭敬态度上多少也能看出來。
忽然從樓梯口那傳來哒哒哒哒的連續腳步聲,老補立刻猜到下節肯定有班級要上體育課。他也想去籃球場逛逛,畢竟在教師辦公室坐着實在有點無聊,加上這裡的空氣還十分污濁。
外公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低聲道:“去玩也行,但是要注意安全,别被籃球砸到了。”他重重的點點頭,笑着蹦下椅子往外跑去。
此時,七中還沒有操場,隻有分散兩處的籃球場,以及藏在樹蔭下的四張乒乓球台。老補下了樓,坐在花壇前的台階上看着學生們打籃球。忽然眼前一黑,隻聽見哐當一聲。再定眼看去,花壇裡多了個白白的東西。
一條雪白的連衣裙裡,穿着個人。
纖細的手臂低垂着,一蕩一蕩的,逐漸平靜下來。黑色的長發随着微風輕輕飄揚,幾縷鮮紅的血絲順着發梢滴到了水泥地上,小腿壓在腰部下面,跟身體平行,彎成了不可思議的角度。
女孩一雙漆黑的眼珠子滑了過來,嘴角微微翹起,像是在笑一樣。
學生們圍了過來,有人捂着他的眼睛,将他拉到一邊。無數高個子的學生擋在他前面,冒着汗臭味的身體帶着安全的溫度将他包圍。人聲嘈雜中,他聽見一聲凄厲的哭聲。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