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慶二十六年,晏京。
寅時。
房門被輕敲兩下,門外響起模糊的問詢聲。
宋湄大被蒙過頭,翻了個身,繼續陷入香甜的睡夢。
與此同時,枕邊傳來細微的動靜,掀被聲,穿衣聲。
緊接着……
“來人。”青年喚道。
門吱呀一聲從外推開,婢女端着溫水,手捧澡豆、青鹽等物魚貫而入,伺候主人盥面。
一切進行得悄然無聲。
宋湄睡意正濃,忽然察覺手臂被輕輕推動,伴随着一聲焦灼過一聲的呼喚。
“娘子,娘子……快醒來。”
推力大了些,宋湄依舊緊閉雙目。
主母遲遲不醒,婢女面露難色。最後,不得已伏在榻邊低聲道:“娘子,阿郎已快穿戴整齊了。”
宋湄猛然睜眼,果然看到馮夢書已開始穿外衫了!
她幾乎是跳下床的,耐着性子對青年端莊一禮:“郎君,早!”
随後不等青年回應,步履匆匆入了内室。
不遠處,正在穿衣的青年手指一頓,微微側目。
妻子走的飛快,已不見蹤影。
青年的視線在淩亂的床榻停留片刻,遊移至地上,看到被脫下胡亂丢棄的寝衣,随後是屏風後梳洗換衣的人影。
動作飛速,快到模糊。
與“端莊”二字毫不沾邊。
青年淡淡收回視線。
-
梳頭穿衣的工夫,婢女阿雉幾乎是一步一通報:
“阿郎已配好腰帶。”
“阿郎已戴好小冠。”
“阿郎已淨完面,準備走了!”
宋湄扶着腦袋追出去。
馮家家風勤勉,馮母每日天未亮便起身念經。馮夢書更是一個無情的起床機器,連休沐日都不遲一刻。
刮風下雨,雷打不動。
宋湄則不同,即使上輩子高中三年天天五點起床,也能沒讓她改掉拖延的毛病。
幸虧阿稚練出了速度,大多數時候,都能讓她趕上馮夢書。
偶爾趕不上,馮夢書至多候一刻鐘。一刻之後,立即離去。
然後宋湄便開啟生死時速,避着沿途下人,一路沖刺。
幸運的話,她能趕上尚在半路的馮夢書。若不幸運,她便隻能深吸一口氣進入南苑,然後在班主任馮母的注視下,不發出聲音坐在馮夢書身旁,假裝無事發生。
不過近些日子她很幸運,馮夢書還沒走,正翻看書冊。
宋湄内心雀躍:“郎君,好了。”
馮夢書未曾多言,放下書冊,起身提步出門。
方才他看什麼書那麼認真?
馮夢書不常來這,幾乎一月一回,故而這小廳是宋湄專用。不過就算放了幾本書,也隻能是養花書籍和市井趣聞。而馮夢書平日最喜歡古書典籍,是萬萬不可能看進去的。
宋湄随意一瞄,倒吸一口涼氣——是她寫的雜記!
怎麼就忘了收!
“阿稚,快鎖起來!”
宋湄再次追上馮夢書,他已走過了小廊。宋湄盯着眼前修長的身影,恨不得盯一個洞出來。
馮夢書到底看了多少?
那上面都是簡體字,他應該看不懂吧?
可簡體字與現下的用字還是有些相似之處的。馮夢書那麼聰明,任翰林編修,最近更是在校勘古書,也未必看不懂。
到底看懂沒有?
不覺已到了南苑。
前面的馮夢書在門口停下,宋湄心内正忐忑,一頭撞了上去。馮夢書尚未站定,竟被撞得一個踉跄。
要死了。
最近吃的也不多,怎麼把馮夢書撞成這個樣子!
宋湄去攙他,順帶瞄一眼馮夢書的反應,依舊是萬年不變的死魚臉。
“郎君,無事吧……咦,你怎麼有些燙?”
隔着衣料,馮夢書的手臂燙得燎人。宋湄不由捏了捏,感受到手下的肌肉變得僵硬。
“我無事。”
馮夢書很快蹙眉将手臂抽出來,松開扶着門框的手。
然他走了足足五步遠。
這幅樣子,看着可不像無事。
馮夢書記仇的時候都憋在心裡,這下子又得好幾日不搭理她了。
宋湄暗暗歎氣,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
兩人邁入南苑。
内裡,飯食已擺好。宋湄跟着馮夢書向馮母請安後,入席用飯。
馮家薄有家資,早膳并不粗粝。
除了粟米粥、醬菜,食案上還放着一碟鯉魚鲊,一碟春筍脍,幾盤精緻點心。
宋湄不喜歡吃魚,然而挑食這樣的行為,在馮家當然也是不被認同的。趁兩人不注意,宋湄将魚蓋在醬菜之下,把點心吃的幹幹淨淨。
早膳後,馮夢書對馮母說:“今晚我有幾位同僚要來家中小聚,煩請母親操勞。”
馮母放下筷子:“家事已交給湄娘一段時日,我看她調度井井,這事就交給她辦。”
宋湄頭皮一緊:“阿姑,兒媳學得不好,我……”
馮母淡淡投來一眼,像極了高三班主任,宋湄低頭不說話了。
告退前,馮母歎着氣叮囑:“二郎,雖說公務要緊。可你今年二十又二,老大不小,是時候考慮子嗣了。”
馮夢書沉默。
馮母看向宋湄,她自然也沉默。
成婚近一年,馮夢書每日一大早就去點卯,午食并不回家。下值不是會友,便是專注公務。就算夫妻共處,對話也從不超過十句。
除此之外,他更是在扶香徑另辟一間客舍來住。
馮夢書在避着她。
原因麼……聽阿稚說,馮家給馮夢書配的婚事,原本并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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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夢書所說的同僚,或許有十餘人,或許更多。究竟多少人,竟連他自己也不确定。
他特意叮囑,無需大擺筵席,不必刻意安排席位。更不必讓下人查驗身份,任客人自由來去。
馮夢書難得啰嗦,宋湄卻有些走神。手指藏在袖中,偷偷摳弄帕子上的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