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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下,樹蔭遮蔽處。或坐或站,幾人相聚。
太子指尖輕叩桌面,極有規律。面若寒玉,賽雪欺霜。
不遠處,那兩道相依的人影輾轉至窗後,看不見了。
程化總算松口氣,連忙請罪:“殿下恕罪,因殿下回京之事不能讓人知曉,故而微臣并未與馮編修明說是何事,隻言借他宴席一用。請殿下勿與他計較冒犯之罪。”
原以為此地隐秘,适合議事。可誰能知道,馮子遇與其娘子會到此處吵成那樣,又纏綿地和好。
太子說:“程學士言重,這本就是馮家府上,本宮才是不請自來的客人。”
太子提起之前被打斷的事:“朝中諸臣如何?”
程化恭敬答道:“有趙淮世子坐鎮,張賢、王廊二位大人協助,已揪出朝中大半貪賄官員,并掌握鐵證。先前有章裕撐腰,朝中有心存僥幸者不肯收斂。如今章裕竄逃作亂,又被殿下領兵鎮壓,其餘黨羽不成氣候。隻待殿下回朝,便可将其一網打盡。”
太子點頭:“他們學問不如你,其中卷宗文書,全靠程學士辛苦,本宮記得你的功勞。”
程化連聲道豈敢。
擡頭瞥見太子手邊茶盞,殷勤上前,搶過太子身邊侍從手中注子,準備添上。
程化想起方才那尴尬的局面,有心化解,一邊說笑:“說來,西府海棠香味極淡,這得種了多少棵,才凝成這麼一陣香風。馮子遇再郎心似鐵,怎麼扛得住馮娘子一顆真心呐……”
程化邊說邊掀開茶蓋,一看,愣了。杯中茶水早被喝的幹淨,連茶葉都不剩,太子他……
李朝恩接過程化手中茶盞:“程學士,奉茶之事還是交給奴來辦。”
程化強笑退下:“有勞李令宮。”
一時間隻剩茶水傾倒聲。
程化垂首立着,腦中思緒飛快。
片刻後,他笑說:“臣忽然想起來,殿下今年已有十九。想來可恨,若非章裕作亂,殿下去歲就該選妃成婚。不過聽聞皇後娘娘準備辦賞花宴,京中不少閨閣小姐有意參選。儲君選妃,社稷可定,微臣在此提前恭賀殿下。”
太子深深看他一眼:“程學士古道熱腸,本宮心領。”
程化連忙解釋:“太子選妃是國之重事,微臣關心理所當然,并無……”
太子忽然打斷他:“把那婢女帶過來。”
李朝恩比了個手勢,縛住手腳的婢女就被拖至幾人面前。
程化吓了一跳,他認得這個叫阿稚的婢女:“殿下,這……”
李朝恩解釋說:“太子在此等候程學士,咱幾個正撞見這婢女偷聽。”
阿稚哭着叩頭:“貴人饒命,婢是跟着娘子阿郎過來服侍的,并未偷聽。”
程化頓感大事不妙:“臣與殿下所議秘事,這婢女都聽到了!”
程化與馮夢書算是私交甚好,可眼下這情況,也隻能舍掉一個婢女。
太子揚手,幾人止聲。
太子來到阿稚面前:“方才聽到之事,你可會告訴旁人?”
阿稚拼命搖頭:“婢死也不會說出去的。”
太子又問:“若是你家娘子要問呢,你也不說?若不說,就是背叛她。若說了,便是背叛本宮。”
阿稚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最終笑了笑:“放了她吧。”
不知怎麼,程化的心高高地提起來。滿肚子的話在喉嚨打轉,最終隻謹慎地回了句:“太子仁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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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黑時,馮家小宴散了。
太子上了馬車,李朝恩恭聲說:“郎君,馮家婢女有禮物相送。”
放她一馬,還敢找上門來?
可事情卻不是這樣,那叫阿稚的婢女戰戰兢兢,是奉主人命令而來的。
沉寂片刻,太子令侍從掀簾。
那婢女連頭也不敢擡,将食盒奉上:“家主說招待不周,特送點心與諸位客人。”
食盒打開,是一碟糖糕,晶瑩剔透,撒滿糖霜。
車簾放下,太子不受。
借着馮家府門前的燈光,李朝恩往四下一望,離去諸客,人人有份。
馬車緩緩駛入皇宮,侍衛見東宮令牌,即刻放行。
太子先去承天宮拜見父皇。
皇帝已睡,隔着屏風召見兒子:“朕竟不知道你回來了,如此突然,也不見你遞折子。”
太子以額觸地:“父皇恕罪,并非兒臣逾矩,實在是一路刺客衆多,兒臣幾次三番命懸一線。若非出此下策,兒臣如今已成一具屍體。”
皇帝沉吟:“防着刺客,也要防着父皇不成?”
“刺客手段通天,兒臣所發消息皆被攔截。并非是防父皇,而是防朝中逆賊。”
太子殷殷切切:“兒臣在外數月,無一日不思念父皇。是以速戰速決,殺掉章裕飛回晏京。臨行前父皇感染風寒,一别數月,父皇的病可好了?”
說着,太子往前幾步,似要接近屏風。
皇帝忽然說:“你去見見皇後,她也很挂念你。”
太子止步,跪地:“兒臣遵旨。”
出了承天宮,李朝恩迎上來。太子問:“母後睡下了嗎?”
李朝恩說:“鳳藻宮燈火都亮着。”
太子細思之後,折道回東宮:“罷了,母後整日忙于後宮之事,不去打擾她。”
連日奔波,太子并未驚動東宮衆人,由李朝恩服侍着睡下。
春雨未停,濕冷的氣息鑽到了夢裡。
白日馮府花亭,李朝恩邊斥邊看他:“太子殿下,這馮家婢女也忒不懂規矩。”
除了他自己,最了解他的隻怕是這奴才,一眼就看透他的想法。不動聲色地言語試探,幾句就能确認心意。
看身上衣料,此人并非婢女。
他不說話,李朝恩又說:“馮編修年方二十二,想來沒有這般大的女兒。”
那女子的年紀與他不相上下,怎麼可能是馮夢書的女兒。未梳發髻,尚在閨中,或許是馮夢書的妹妹。
這狗奴才裝傻充愣,明知故問。
若是沒有章裕之亂,他去歲就該定下婚事。按照慣例,再過幾月就要迎娶太子妃,并納良娣。
若說李朝恩是狐狸,他帶出來的兩個小内監就是小狐狸。
一句話聽出師父意思,連聲跟着拍着馬屁:“馮小姐玉貌花容,堪配殿下。”
曆朝曆代的太子,總會娶一個家世相配、掌家有度的太子妃,他也不例外,女人于他隻是點綴。
可想起雨中那道玲珑身軀,他竟難得有了興緻。
馮家小姐豔如桃李,雖然身份低了些。但做個讨人歡心的侍妾,太高的出身反倒麻煩。
看那馮家姗姗來遲的引路下人,也覺得有些親切了:“今夜宴席,馮小姐可會作陪?”
那下人将頭磕得鮮血淋漓:“馮編修是家中獨子,沒有姊妹兄弟。府裡隻有一位年輕女眷……那位,是馮家娘子。”
太子猛然睜眼,從床上坐起,微微喘息。
忽然想起白日程化的反應,太子覺得可笑。不過是個女人罷了,竟能勞動程文遠千方百計地出言試探他。
他是太子,天潢貴胄,還能對臣下的妻子做出什麼逾矩之事不成?
不過是個女人罷了。
太子嗤笑了下,看向帳外,春雨無聲。
分明是春日,一呼一吸,卻如炭烤火燎,今歲天氣實在反常。
他扯了扯衣襟,忽覺雙腿之間的異樣。
掀開薄被,借着窗外尚未亮盡的天光,他看到自己身下,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