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幾天,胭脂仍在繼續送。
宋湄看也不看,讓阿稚扔掉。最後索性捂住耳朵,讓阿稚連告訴她一聲也不用了。
宋湄泡在馮夢書的書房内。
馮夢書是翰林院編修,書架上最多的就是史書。
史書之上,記載最多的就是皇帝,其中不可避免地提到下一任皇帝,也就是太子。
宋湄高中選的政史地,所以史書雖然讀起來艱澀,卻并不是讀不懂。
朝慶六年,大王氏皇後自缢,其同族堂妹小王氏被冊封為繼後。
同年,七皇子在皇後于青雲寺上香途中出生,故取名為觀。
這就是現在的太子,蕭觀。
宋湄手指緊了緊,緩了緩才繼續翻下一頁。
關于太子蕭觀的事迹,足足寫了一整頁。
朝慶八年,七皇子觀被冊封為太子,以都察院禦史陳束、大學士韋思道為太子太傅、太子太師。
太子自小天賦出衆,三歲成詩,七歲成賦,十四歲入朝輔政,備受百官美譽。
朝慶二十四年,太子觀攜領吏部尚書,整肅朝中貪賄官員。任用程化、趙淮、張賢,王廊等人,彈劾章裕、鄒祁、房于恩等二十餘位世家權貴,輕者降官,重者處死。
朝慶二十五年。
四月,範陽郡公章裕攜清河十三州叛逃。
六月,北漠大将傅兆興以救援為名,占了章裕的清河十三州,兵臨邱池城下。
宋湄讀不太懂朝堂勢力,旁邊批注,是馮夢書的字:
“時年我朝派将迎敵,接連折了燕青雲、賀蘭允兩員大将。朝野上下,皆言此為太子手段激進之過,逼反章裕,才失了清河十三州。”
往下又是一條:
“九月,太子請命領兵。翌年二月,大敗敵軍,斬殺章裕,傅兆興失蹤。”
短短兩句,血雨腥風。
在“傅兆興失蹤”這句,被馮夢書用紅筆圈了好幾遍,約莫是重點。
記載到此為止。
合上史書,宋湄什麼都沒記住。
隻記得這本史書裡的字迹和馮夢書的字非常像,應該是他謄抄的。
還記得太子的教師團隊看起來很高端,應該是從小就被皇帝寄予厚望。
太子也确實不負衆望,最終僞裝成了一名人面獸心的好儲君。
隻是……
宋湄再次翻開史書,終于确定有一處不對勁——皇帝對太子的态度。
朝慶八年,皇帝給太子請了高級教師。
但朝慶二十四年,皇帝就讓太子整治貪官污吏,而且動的是晏京有頭有臉的權貴,還不止一家。
權貴們根基深厚,有錢又有權,稍微不注意就能惹怒其中一個,遭到刺殺之類的報複。
後面太子被朝野埋怨,冒險去戰場,皇帝也沒有阻攔。
曆朝曆代,皇帝和太子的關系總是親情中摻雜着疑心,顯然當朝這對皇家父子也是。
皇帝壓制太子,太子反制皇帝。
前者靠天然的皇權,後者靠後天成長起來的勢力,包括下屬、朝臣、妻子……
宋湄終于想起三月那場選妃宴。
“阿稚,上次在金鯉池,你和宮女一起說話,有沒有聽說誰可能是太子妃?”
阿稚怯怯說:“聽說是劉大學士家的女兒。”
宋湄坐直了。
她忽然想明白程化未呼之于口的九月,九月的旨意,一定是冊封皇太子妃的旨意。
無論如何,宋湄是六品編修的妻子。太子糾纏官眷,傳出去是一件醜聞,那麼劉家與皇室聯姻也要再考慮。
太子要與皇帝抗衡,需要未來妻子母族的助力,所以他絕對不會将這件事抖摟出來。
他比她更怕!
想通這一點,宋湄渾身舒暢,看那些胭脂盒,也像看老太監逛青樓。
隻要太子妃在一天,隻要太子還在皇帝的管控之下。那麼太子無能為力,對她毫無辦法,隻能通過送這些來擾亂她的心緒。
更何況,還有五皇子在一旁觊觎皇位,太子就更要小心謹慎了!
馮母的擔憂是沒有必要的。
太子根本沒辦法對她實質性怎麼樣。
宋湄站起來,她要去告訴馮母。
然而未出門口,宋湄又停住了。馮母聽不進去她說話,更見不得女人分析政事。
宋湄冷靜下來。
她要等馮夢書回來,一定得等馮夢書回來。
-
馮夢書面前案上,寫着幾個人名。
他反複推演幾遍,都落在“太子”一詞上。
三月初,太子回京。
三月初,程化請他幫忙,設小宴,請好友。
小宴由湄娘操辦,那天一場急雨,湄娘中途出去一趟。回來後,一身狼狽。
那天發生了何事?
湄娘看起來是不知道的,程化一定知道,但他三緘其口。他竟以為是太子調他出京。
公主調他出京是尚可解釋為,因湄娘之事遷怒。換作太子,會因為何事調他出京?
且此事還與湄娘有關。
馮夢書腦中閃過一個荒誕的猜想,手指一動,帶翻了案上的湯藥。
春生急忙把碗扶起來,拿了抹布擦去水痕。看馮夢書神情嚴峻,也不敢出聲打擾。
還好有剩下的藥,春生便端了藥罐重新倒滿,這次藥碗放得遠了點。
褐色的藥湯映出人面。
馮夢書想起與宋湄敦倫的三月春夜,他找到母親身邊的阿綠,熬制出來的是同樣顔色的湯藥。
喝下不過一刻鐘,渾身滾燙,如岩漿炙烤。
那碗湯藥的原料藥材,如沱澤的鄉野大夫若說,也可以燃香。曾在他與宋湄新婚後不久,被阿綠燃于書房,令兩人亂性。
離了藥和香,他在湄娘面前,就是無用之人。
如果湄娘知道,她會怎麼看他?
馮夢書閉了閉眼,想起宋湄雙手護住花燭的認真模樣。
他強撐着從案後爬起來,喚道:“春生,去備馬。”
春生問:“阿郎,哪裡去?腿還未好,咱們套車去吧。”
想回晏京,至少需要五日。除非快馬加鞭,才勉強可以縮短至兩日。
馮夢書搖頭:“備馬,我現在去見孫提督,向他告假。”
春生膛目結舌,這、這還能告假?
聖旨欽派,當然不能告假。
孫廷玉一口回絕:“你腿傷未愈,連腿也不要了嗎?”
眼下提出回京,肯定是有要事,那麼騎馬必定隻會快,不會慢。
馮夢書拱手:“下官确有急事,必須得離開幾日。”
孫廷玉說:“若是幾日也辦不好呢?那你是繼續忙你的急事,還是扔下急事草草回沱澤?”
馮夢書答不出來。
孫廷玉也未給他思考的時間,隻說:“你說要建功立業,就僅僅付出此等努力嗎?”
文書送來幾冊書卷,孫廷玉挽袖接過,準備公幹。
擡頭瞥了一眼愣神的馮夢書:
“别怪本官未提醒你,沱澤有朝廷的監察使,晏京更有禦史。若是被人發現你不在沱澤,而在京中,兩地的折子立馬飛去禦前。到時候,恐怕你急事未辦,人已入獄,還要禍及家眷。”
與馮夢書共事幾日,孫廷玉知道此人文質彬彬,實則自有成算。怕自己不允回去,他要偷偷地回。
難得見了一個看着順眼的年輕人,孫廷玉有心提點幾句:“本官聽說,你母親就你一個兒子?”
馮夢書并未回答,他站了許久,才拱手離開。
酉時,春生端着飯菜進屋。
屋裡未點燈,馮夢書在暗處坐着。
春生不明白,阿郎怎麼突然就要回京。十萬火急地去找了孫提督,回來卻又不急了。
以往這個時候,阿郎都在緊趕慢趕地整理沱澤水志,眼下倒有空閑坐在這裡發呆。
春生将飯菜放在案上。
馮夢書果然在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被這動靜一驚,回過神來。
“阿郎餓了一天了,吃點吧。”
馮夢書突然問:“現在何年何月?”
怎麼像還在發呆一樣?
春生說:“朝慶二十六年,四月十八日。”
四月十八,四月十八。
馮夢書念了兩遍,喃喃道:“是大昭和北漠和談的日子。”
“阿郎說什麼?”
馮夢書推開飯食,鋪紙提筆。春生以為馮夢書還要寫家信,連忙研磨。
可在旁邊看了半晌,馮夢書卻隻寫了一句話:“……興被關……”
興前面還有兩個字,應該是個人名,但春生不認識。
-
四月十九日。
朝會剛散,幾位朝臣又在議事殿相聚,商議的正是大昭與北漠議和之事。
兵部尚書禀:“此戰雖勝,然我朝損兩員大将,死傷慘重。正是休養生息之際,和談之事宜早不宜遲。”
這正是朝中之人一緻的意見。
這場戰事起于章裕,本是内政,偏偏章裕投靠北漠,引了傅兆興來,這才變成了外政。
若沒有章裕,大昭與北漠原本相安無事,百姓安居樂業,天下安定。
皇帝點頭:“賠償之事如何商議?”
還未有答話,宮人禀五皇子到。
五皇子跪地:“父皇,北漠答應我朝全部條件,包括歸還雁城一事。”
雁城被北漠搶去,再打下去,大昭也能奪回來,隻是雁城易守難攻,要耗費不少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