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水榭中,高僧正在講經。
講至一半,忽見遠處有人快步行來,看着似有緊急之事。待那人走近了,才發現是鳳藻宮的宮女。
宮女立在水榭外:“太子殿下,皇後娘娘請您過去。”
正逢東宮多事之秋,禦前之人經常來找,說的必定是北漠和談之事。這還是幾日來頭一回,皇後有事傳召。
太子擱筆,得到高僧颔首,便跟着去了。
走至不見人影的禦花園,太子問:“可知是什麼事?”
宮女搖頭,隻小聲說道:“大學士家的小姐入宮了。”
鳳藻宮内,依舊是談笑風生。
看到太子,皇後笑容愈深:“玄寂,快坐。”
又喚崔姑姑搬凳子、賜點心,少見的熱切。
劉芙瞧了太子一眼,笑容微斂。
皇後笑說:“說到底,太子的婚事是國事,亦是家事。隻要你們兩人願意,聖旨何時頒布都可以商量。”
太子下意識擡頭,看向劉芙。後者神色淡淡,看不出發生了何事。
太子問:“母後此言是何意?”
皇後說:“太子且聽欽天監是怎麼說的。”
崔姑姑自門外領了人進來,正是欽天監的官員:“微臣叩見皇後娘娘、太子殿下。”
皇後道:“免禮,多餘的話不必說了,将你方才推演結果告知太子。”
那官員便轉向太子:“殿下容禀,前些時日皇後娘娘召臣推演星象,為殿下婚事頒旨擇選吉日,原本定在九月。可近來微臣察覺星軌異動,吉日亦發生了變動。”
太子問:“提前了幾日?”
欽天監的官員叩頭:“今歲五月十二日。”
原來不是提前了幾日,而是提前了幾個月。
今日四月二十六,五月十二頒旨,那就還剩下不到半月。
太子頓了頓,看向劉芙:“出了何事,何以這麼倉促?”
皇後道:“母後倒覺得并不倉促,九月或五月有什麼區别?整個晏京能做太子妃的女郎,也隻有阿芙一人。知書識禮,秀外慧中,堪為晏京女子典範。等到明年嫁入皇家,便是天下女子的典範。”
劉芙羞澀低頭。
皇後拉過她的手,輕聲問:“阿芙覺得是否倉促?”
劉芙搖頭:“臣女聽太子殿下的。”
皇後便問太子:“玄寂,你以為呢?”
太子思量片刻:“近來朝事繁忙,此事是否應先禀告父皇,聽聽他的意思?”
皇後笑說:“若你是擔心這個,那倒不必猶豫了。在你來之前,母後已去你父皇那裡走了一趟,他說既然星軌有變,那便順應天象。”
聞言,太子自案後站起,撩衣跪下:“玄寂謹遵父皇母後旨意。”
走出鳳藻宮,太子攔住劉芙去路:“本宮有問題請教。”
劉芙本不願意多說,然儲君用如此禮賢下士的态度,她也不得不給太子面子:
“殿下請講。”
太子直言:“本宮可是有何處失禮欠妥,惹了小姐生氣?”
劉芙心中漫出一絲甜蜜。
他如此敏銳,竟看出她不高興了。堂堂太子,竟用這般謙卑的态度對待自己,可見也并非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然而想到詩冊裡夾帶的東珠耳墜,想到那個女子,劉芙心裡又快慰不起來了。
說話不由帶了一絲怨氣:“殿下翩翩君子,素來彬彬有禮,怎麼會惹臣女生氣?”
太子思量片刻,問起詩會:
“本宮聽韓仲月說,小姐的詩會辦得熱鬧,與會的女郎極多。不知人手可夠?東宮正有閑暇,可去助小姐一臂之力。”
“殿下多慮,夠的。”
“那麼筆墨書硯可足?若小姐需要藏書閣裡的藏書,本宮可差人送去。”
宮中藏書不能外借,太子此舉已是給足了情面。
劉芙态度略有松動,但依舊婉拒:“殿下好意,阿芙心領。”
太子忽然後退半步。
“若有做錯之處,我向小姐道歉。”
他彎腰施禮,誠意十足。
劉芙美目圓睜。
她沒想到太子竟能向她一個官家小姐行大禮,且不論兩人的姻親關系。就算往後成為太子妃,也是她敬着太子。
嫁入皇家就是這樣,雖是夫妻,守的卻是君臣之禮。
劉芙想起了父親劉緒對她說過的話:“皇帝三宮六院,男人三妻四妾,何況他是太子。若要做太子妃,需有容人之量,切忌自降身份拈酸争寵。何況恩寵易斷,唯有利益難舍。”
太子對她,已算給足了尊重。
劉芙心中的怨氣消失無蹤:“殿下,阿芙沒有怪你之意。隻是聽聞殿下近日修行清苦,所以入宮來看一看殿下。”
想起剛才太子之問,劉芙有些心虛:“吉日提前隻是臣女随口說起的罷了,沒想到皇後娘娘竟如此認真……”
更沒想到,皇後召來欽天監的官員商讨,竟然直接把日子定在了五月。
這樣,也好。
身為未來太子妃,這等小事任性一回又何妨呢?總得教某些人看看,無論如何耍手段,她都是毋庸置疑的太子妃。
至于詩會上發生之事,就不必告訴太子了。告狀之事,她劉芙還不稀得去做。
太子聽聞,看起來并沒有怪罪的意思,反而更加溫和:“阿芙還是在怨我。”
劉芙連連擺手:“并未。”
這下輪到她愧疚了。
可無論如何解釋,太子都是一副憂傷之色。
劉芙招架不住,終于把詩冊拿了出來,咬牙說:“臣女不是心胸狹小之人,殿下若有意納妾,也請給全劉家臉面,等大婚之後再決議吧。”
鼓足勇氣說完這句話,劉芙再也待不下去,提起裙角離開。
劉芙走後,太子斂起情緒。
詩冊不厚,一捏就知道裡面藏有硬物。
太子将詩冊打開,一眼就看到那副東珠耳墜,神色淡淡。
視線偏移,看到書頁左側詩句,太子緩緩擰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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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湄蹲在牆角,正在撓門。
她将一口氣歎了又歎,還是覺得胸口堵得慌:“你說,劉小姐會去告禦狀嗎?”
阿稚坐在小杌子上補衣裳,一邊應道:“怎麼會呢,劉小姐是全晏京出了名的詩人才女,連婢女也有世家大族的書香氣。婢那會兒險些迷路,劉小姐的婢女還替婢指路呢。”
可這世上表裡不一的人多了。
宋湄當時也是腦子發熱,一沖動就想出了這個辦法,還拉着阿稚一起去實施。
可是真得送出去之後,宋湄不禁忐忑起來,這其中變數實在太多了。
但是再也沒有這麼好的機會,能讓她為自己努力一把。
好像老天也在幫她,讓太子一夕之間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制,連胭脂盒都沒空折騰。
這一招能帶來的蝴蝶效應還不一定是什麼樣,剛才隻看到劉芙進宮,也不知道她進宮能做什麼。
隻有一點可以推定,劉家與皇室的婚約,暫時沒有因為太子一時的頹勢而受到影響。
宋湄又撓了會兒門。
想到一個好主意,她猛地站起來:“阿稚,我們去程府走一趟!”
阿稚愣住:“娘子怎麼突然要去程府?”
宋湄想了想:“上回程夫人救我一次,還沒來得及跟她道謝。正好今天有空,我們上門拜訪。”
收拾了兩件禮物,宋湄就帶着阿稚急急忙忙出門去了。
不過她此行的目的不是拜訪程夫人,她根本沒有見過程夫人,且被救這件事根本是程化編的。
她的本意是要去見一見程化,上次程化透露了九月,那麼宮中有什麼異動,他應該是最先知道的才對。
到了程府後,門房進去通報。
聽說是馮夢書的妻子,程夫人連忙将宋湄請到花園喝茶。
往肚子裡灌了半壺水後,宋湄提起馮夢書在程府借了本書,臨走前囑托她一定要親手交給程學士,進而順理成章地問起程化的行蹤。
誰知程夫人說:“馮娘子來得不巧,家夫接到宮中急召,剛走不久。”
宋湄這才想起程化的職業來。
程化和馮夢書都供職于翰林院,馮夢書負責修訂史書,那麼程化就應該負責拟旨,難怪他能提前知道消息。
劉芙前腳剛進宮,程化後腳被傳召進去,那肯定是聖旨有變動了。
宋湄坐立不安,起身告辭:“若程學士回來,請将此書交給他。”
程化既然有心提點她,知道她來的消息,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隻希望他回來後能盡快聯系自己,最好能見面說話。
程夫人道:“馮娘子放心。”
宋湄回馮家後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天黑吃晚飯也心神不甯。
食不知味地扒完飯,宋湄請退。
馮母神情冷淡,對她的請示視若無睹,自從上次兩人吵架之後,就一直處于這種冷戰的狀态。
宋湄沒有信心哄好,隻能等馮夢書回來,讓他想辦法調和了。
回到寝房,宋湄就接到了來自程府的消息。
阿稚将書冊遞給宋湄:“娘子,程家的小厮把書還回來了,說娘子拿錯了,書還是等阿郎回來再還罷。”
宋湄将書冊翻來覆去,還是之前她送過去的那本,沒有任何異樣。
可是程化這個聰明人,怎麼可能掐斷了見面的可能,卻什麼表示都沒有?
宋湄又仔細翻了書冊,這次終于在書冊目錄發現了端倪——
章回處一個“五”字,被用紅筆點了一個小點。
旨意……改到五月了?
蒼天有眼!
宋湄雙手合十,撲通跪到佛前,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姿态拜了拜。擡頭看見案上的香火,全部點燃插上去了。
整整一把。
希望太子和劉小姐趕緊訂婚,趕緊結婚!祝福,鎖死!
宋湄衷心地祝福這對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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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端午佳節。
婢女們一早就在房門上挂艾草、菖蒲,意為驅瘟避疫。
阿稚和幾個婢女特意準備了五色絲線,編成一股,纏在手腕上。
宋湄跟着撚線,學着編了幾個。她一個,馮母一個,還有馮夢書一個,等他回來可以交給他。
接着,宋湄在阿稚的指點下,用茭白葉裹滿黍米,塞入蜜棗,包出了幾十個像模像樣的粽子。
大昭百姓有贈節禮的習俗,反正粽子吃不完,宋湄打算把這些粽子分出去。
自家留一份,往程府送一份,再往宋府送一份。
程府的讓小厮送去,宋府的宋湄打算親自去一趟。
去之前,她特意取了品相最好的幾個粽子、五辛盤、菖蒲酒,以及編好的五色線,折道去南苑一趟。
今日早膳前,馮母身邊的阿丹來報,馮母昨夜沒有睡好,早上需要補覺,讓宋湄自行用膳。
因此雖然是端午佳節,宋湄身為兒媳,卻還沒有跟馮母道一句端陽吉慶。
宋湄帶着阿稚去了南苑,馮母竟還沒有起床。
守門的是阿丹,幸好不是阿綠。
阿丹為人老實,沉默寡言,宋湄對她印象很好。阿綠卻和雙環一樣,眼珠子一轉,就知道在打壞主意。
南苑内外靜悄悄,沒聽到一貫的誦經聲。
宋湄問:“阿姑還沒起嗎?”
阿丹搖搖頭:“老夫人昨夜夢見了大郎君。”
宋湄以前倒是聽馮夢書提過幾次,馮夢書并不是家中獨子,上面還有一個哥哥。
但是馮大郎英年早逝,尚且在讀書的年紀就沒了。這件事一直是馮母心中的痛,也正因此,馮母對馮夢書極其嚴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