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夢見早逝的長子,一定很傷心。
宋湄決定不打擾她,于是把東西都交給阿丹:“等阿姑起來,把粽子煮給她吃。但不要煮太多,兩個就夠了。”
馮母年紀大了,平日飲食又以清淡為主,吃太多甜食估計消化不了。
宋湄還記得自己吃掉兩盤糖糕的那一次,整整一天都吃不下飯,那可太難受了。
阿丹點頭。
宋湄準備走,忽然看到阿丹腕上空空。想起這婢女守夜也來不及纏絲線,于是抽出一條,給阿丹腕上綁了一條。
阿丹有些高興:“謝謝娘子。”
宋湄擺擺手。
宋湄走後,阿丹擡着手腕左看右看,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擡頭一看,抓她的人是阿綠。
阿綠挑剔地拈繩看了看,鄙夷道:“什麼醜東西,也值得你當寶貝似的。”
阿丹護住手腕,捧着宋湄給的東西要往裡面走。
阿綠攔住她,變了一副好臉色:“好姐姐,你都累了一夜了,我幫你拿進去吧?”
阿丹猶豫,阿綠已半哄半搶過來。
等到進了屋子,四下無人。
阿綠将食盒掀開,不屑地撥弄了下粽子,将東西從窗戶丢出去。
剛丢完轉身,發現馮母站在帳後,不知看了多久。
阿綠吓了一跳:“老、老夫人,婢……”
馮母冷眼瞧她,并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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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府的氣氛與馮家截然不同,處處張燈結彩。看起來不像是過端午,倒像是鬧元宵。
宋父楊氏宋嫣如一家三口,個個穿得一團紅火。
宋湄坐在角落裡,格格不如。
自然,她也不是來融入這個家的。
喝了兩杯雄黃酒,宋士誠醉意上頭。
宋湄不動聲色問:“阿耶,朝廷都發了什麼好東西?”
宋士誠細細說起來:“朝廷賜了端午衣、百索、角黍、艾虎等物。往日端陽賞賜皆由戶部造冊分發,今年卻不一樣,竟是五皇子親自領屬官分發的。”
宋湄“哦”了一聲:“奇怪了,怎麼不是東宮分發?”
像所有醉酒後的中年男性一樣,宋士誠開始信誓旦旦分析起朝堂局勢:“太子自四月初閉門思過,萬事不理。聽知内情的同僚提起,就連端陽節内廷宴也未見到太子。”
宋湄偷偷鼓掌。
好好好,最好閉門思過一輩子!
聽到太子的消息,宋嫣如湊了過來:“阿耶,女兒聽說太子已經定親了,是不是真的?”
宋湄悄然豎起耳朵,就連楊氏也壓低了呼吸。
宋士誠道:“正是,就在五月十二日。”
還有七天!
宋嫣如咬唇:“是劉學士家的女兒?”
宋士誠聽出女兒心思,酒醒了一半:“嫣如,太子眼下深陷泥潭,還不知将來如何呢,東宮不是好去處。”
宋嫣如轉頭伏在楊氏懷裡,輕聲啜泣。
飯桌上一派哀戚。
宋湄低頭,心内狂喜:七天!還有七天!
因着這個好消息,宋湄看着宋士誠,如同看報信的喜鵲一樣。
臨走時,宋湄再三詢問肥喜鵲的愛好,問他三天之後的生日有什麼願望?
喜鵲醉醺醺地開始吹牛:“國泰民安,天下太平……”
宋湄轉身就走。
-
曲江彩樓,皇帝賜宴群臣。
鼓聲驟起,江中幾隻龍舟競渡争先,不相上下。忽有一紅首龍舟如利劍般破開水波,一馬當先。
舟頭一人揮臂擊鼓,神采飛揚。
很快有大臣認出來:“那是五皇子!”
紅首龍舟勝出,擊鼓之人上岸,一腳跛着,果然是五皇子。
五皇子将赢到的彩緞獻給皇帝:“願父皇百邪不侵,歲歲安康。”
皇帝身邊内侍親手将彩緞接過,奉給皇帝。
皇帝贊道:“皇兒勇健。”
這時,東宮李朝恩捧着禮品至:“太子殿下差奴問陛下安,祝陛下端陽吉慶,福壽綿長。”
熱鬧的宴會一瞬寂靜。
皇帝招手,李朝恩跪着将禮品奉上。
皇帝掀開紅布,看到冒着熱氣的粽子,精美飄香的香囊,以及一條五色絲線。
“是太子親手所制?”
“正是。”
皇帝翻看片刻:“太子有心了。”
禦前内監收下,将東宮禮品放置一邊。
李朝恩等着陛下囑咐,隻聽到一句:“讓太子安心讀書。”
不禁冷汗涔涔,恭敬叩首:“是。”
東宮之内,甚是安靜。
連每日來講經的高僧都告了假,太子無事可做,在水榭上喂魚。
他喂魚的方式很特别,将食盒放在吊籃裡,浮于水中,任由水中魚兒競相前湧。
太子靜靜看着魚兒快要餓死一樣争搶。
李朝恩回來時,還帶了一人進東宮,正是程化。
“太子殿下。”
程化手捧帛書,李朝恩猜到那是何物,悄然離遠了些。
“程學士,端陽吉慶。”
太子打了聲招呼:“戶部分發的有角黍,本宮就不多餘送你了。”
程化道豈敢。
他想起早上馮家送來的角黍,有些忐忑:“殿下,此為拟訂的聖旨,皇後娘娘已看過,特來請殿下過目。”
太子道:“既然母後看過,本宮就不必看了。程學士功底深厚,想來是沒有錯誤的。”
程化暗自松了口氣:“這下,是真正要向太子殿下道喜了。”
太子淡淡道:“程學士古道熱腸。”
這句話,上次在馮家扶香徑附近,程化也聽過。不知怎麼,他的心再次提起來。
五月十二,還有七日。
封太子妃之前,就算是一國儲君,太子也不能做什麼。
李朝恩走來施禮,又帶來兩人,都是熟人——刑部王廊與吏部張賢。
這兩人是太子近臣,程化已不适合再待下去,于是告退:“五月十二,靜候殿下佳音。”
聖旨頒布後,太子亦要去謝恩,同時為來年大婚做準備,然後靜候婚期。
程化走後,王廊向太子道喜。
張賢震驚地看向好友,不明白為何一向木讷的同伴突然變得如此上道。
太子并未說話。
這就更奇怪了。
先前準備的諸多賀詞,這下倒不敢貿然說出來了。
張賢的視線悄然在太子和好友之間遊移。
他敏銳地發現自己似乎錯過了一些事情。而這些事情,在太子與好友之間卻心照不宣。
一向寡言的王廊又開口了:“臣聽聞沱澤水患又起,幸好孫提督統領有方。還聽說孫提督特意上書,誇贊翰林院編修馮夢書,言其整理編纂的水經注規整有緻,可為治水良律。”
太子含着淡笑問:“王大人何時學會拐彎抹角了?”
刑部的官員竟然管起他們吏部的事來了!
張賢心中呐喊:果真不對勁!
他已開始冒汗了,身邊好友風雨不動安如山,還能鎮定回話:“臣的意思是,此等良才若得殿下提攜,定能為殿下助力。”
太子道:“知道了。若無他事,你們先退下吧。”
張賢如蒙大赦,連忙告退,然身邊好友今日實在勇敢,又說一句:
“殿下近來境況不佳,若得與劉大學士結親,實是一樁美事。”
張賢往遠處挪了挪。
好友什麼時候敢指點太子做事了!
兩人出了東宮,張賢反複掃視王廊渾身上下,他懷疑好友鬼上身了。
“就算太子有意為難那翰林院編修,又不傷人性命,照做就是。你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膽?那馮夢書是你多年未遇的親兄弟不成?”
那日牢獄中的巴掌聲猶在耳邊。
王廊道:“若殿下之目的不是馮編修呢?”
張賢心思活絡,腦中閃過幾個可能,不可置信:“這……”
王廊并未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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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煮起粽子來,李朝恩給太子送去。
太子想起之前的事:“父皇吃過沒有?”
李朝恩艱澀地說:“陛下說……有些積食,或許等晚些再吃。”
太子沉思片刻,并未說什麼,将一個剝好的粽子攔腰夾斷,湧出甜膩的糖漿。
端午佳節,太子卻一人用飯,李朝恩看着頓感凄涼。
正這麼想着,鳳藻宮忽然來人請太子過去用飯。
李朝恩頓感不妙。
這幾回去鳳藻宮,回回太子不虞而歸。
這一次果然也不出所料,李朝恩在旁邊侍奉,看到太子用完飯,剛放下筷子,皇後就開口了。
“未見你收用女官,可是不喜歡?”
未等太子回話,皇後就揮手召來一人:“母後親自為你挑了一人,什麼時候讓她過去?”
太子擡頭一看,此人的面目并不陌生,是崔姑姑手下的紅菱。垂首低眉,一臉羞澀,面容如花的好姑娘。
皇後道:“可别再說不用,長者賜,不可辭。”
太子拱手道:“兒臣聽母後的,隻是近日課業繁重,過幾日讓她入帳服侍。”
皇後滿意點頭:“最晚三日。”
回到東宮,青雲寺的高僧遣人傳話來,說端午佳節不必抄經。
但是昨日、前日、大前日的經書都未交上,故而太子需謄抄三十遍佛經,明日早交到水榭處。
青雲寺的高僧背靠皇上皇後,下手不留情面,太子的手掌可是紅了好幾日呢。
李朝恩一聽,趕緊為太子研磨。
太子卻摘了腰帶,淡淡瞧他:“你做什麼?”
李朝恩猶豫:“佛經……”
太子脫了外衣,道:“不抄。”
李朝恩冒冷汗:“殿下,可……”
太子心思已飛到别處,随手将發冠扔到案上,邊問:“令宮,紅杏出牆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