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旅館的正中央是停車的地方，四根筆直的路燈沉默地呼吸着橘色光芒，将迪尤和他破爛的車籠罩在一片昏黃光暈中。

在他身後，又是一輛大卡車呼嘯而過，巨大的輪胎碾在柏油路上，和着地面上的雨水發出沙沙的白噪音。

大約是前台的位置，一道坐着的人影落在牆上，投射出遠超本身的巨大，像一個繁忙的怪物。就在那邊，一個褪色的霓虹燈招牌明明滅滅的呼吸着，吸引了迪尤的目光。

——“VACANCY”

迪尤用袖子擦了擦嘴巴上的血，猶豫幾下走了過去。

“嘎吱”一聲，老舊的旅館房門被推開，斑駁掉漆的前台桌面後面坐着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她拿着翻蓋的化妝鏡，正嘟着嘴巴左瞅瞅右看看。聽到聲音，她頭也不回眼皮擡也不擡地說：“登記——要你的車牌号，警局最近給的要求。”

“單間有配套的浴室，旅館不提供食物，要是餓了渴了就去停車場那邊的自動售貨機看看。前台可以兌換零錢。”

迪尤耐心等她話音落下，才試探着開口：“方便問一下，這裡有座機嗎？手機在這邊沒信号，我想先聯系個人。”

聽到這個聲音，女人終于擡起頭來瞥了迪尤一眼。她是典型的金發碧眼，猩紅的唇瓣在瞥見迪尤的刹那揚起熱烈的弧度。在昏黃的燈光下，竟然有一瞬間讓迪尤誤以為那是一張血盆大口。

纖長指尖随意勾住一縷卷曲的發絲，腕間金表在昏暗燈光下閃過冷光，她慵懶姿态裡藏着若有似無的侵略性：“汽車旅館标配的座機——當然有。但是我的甜心，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打電話麼？”

或許是被她周身外露的鋒芒震懾，又或許是察覺到她藏在虛張聲勢下的騷動，迪尤無暇細究對方言語間刻意的熱絡，喉結不安地滾動着：“我要報警。”他睜大湛藍的眼睛，眼神裡滿是懇求，“拜托，我真的趕時間。”

拖着嗓子“哼”了一聲，女人仔仔細細審視了一番他的神态，轉身從旁邊的櫃子裡擡出一個座機，粗暴地放在了櫃台上，也就是迪尤的面前。

在迪尤迅速拿起座機報警時，她伸出紅色的指甲戳了戳他手上的刀痕，在迪尤蹙着眉毛因為刺痛退縮時，又抱歉地沖他眨眨眼。

不知為何，迪尤總覺得她正在觀察自己——那雙藍色的眼睛像掃描儀般鎖定着他的全身。但他此刻正拿着電話向警方報警，不論這個女人在想什麼，也阻攔不了那種電話接通時一瞬間撲面而來的安全感——太好了。

繃緊的神經終于可以松弛下來了，他松了口氣，一切都即将結束。

聽筒裡傳來接線員沉穩的制式應答聲："911緊急調度中心，請問您所在的具體位置？遇到何種緊急情況？"

“呃——”迪尤有些慌亂地整理着思緒，他握着聽筒的手指略微發白，"我在州際公路的汽車旅館附近，一輛銀色豐田。幾個小時前，我搭載了一名男性搭車客——"

他吞咽了一下，雪白的脖頸上一個突起上下滾動，"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夾克，内搭深色襯衫，下身穿黑色牛仔褲，腳蹬黑色靴子。上車後，他主動提起……"

他已經忘記了面前那個女人，再次陷入了恐怖的回憶當中，焦躁不安地注視着自己的兩隻腳："他說'是因為我砍斷了他的手、他的腿。他既沒有一雙手來把握方向盤，又沒有一雙腿來控制汽車踏闆，于是隻能遺憾地停在路邊了。'，緊接着就……就打算襲擊我，我強行踩下刹車，趁他撞在車窗上時猛打方向盤，将他甩出車外。現在我擔心他可能還在跟着我，或者......"

“對。”他飛快掃了一眼櫃台上放着的前台指示牌，“我就在公路汽車旅館這裡。”

等到一切結束，迪尤挂掉聽筒，視線不小心掠過了女人的化妝鏡，才發現自己已然臉色蒼白。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面對前台女人灼灼的目光，迪尤焦躁不安地舔了舔嘴唇，硬着頭皮開口：“我已經登記好了，能給我安排個房間嗎？”

“當然！”女人甩了甩金發，從标着2-1-3的格子裡取出一把鑰匙遞給他，笑眯眯地說，“可憐的小南瓜，這一夜可真夠嗆。剛才的動靜我都聽見了，快去洗個熱水澡放松下吧。等警察來了，我會告訴他們你在哪個房間。”

他離開後，女人再次抽開一管口紅塗在嘴巴上，等到确認周圍無人後，她才拿出一個對講機：“Z-002，Z-001所述嫌疑人疑似為受害者。目标姓名迪尤·帕加尼，已主動報警，目前所在地為公路汽車旅館2-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