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冬日,寒風裹挾着白雪于宮牆之上呼嘯而過。新帝改元的第一年,太皇太後于初雪當日遍邀群臣及其家眷舉行家宴,席上衆人其樂融融,推杯換盞之間,絲竹管弦之聲未曾斷絕。
宴席舉辦之處燈火通明,隔在數座宮殿之外的宮女訓導庭異常安靜。于順治十八年小選入宮的宮女們經過了一年的培訓教導,終于臨近分配正式去處的日子,這場計劃中的家宴也成為了她們考核的壓軸項目。
隻是本來一直在衆人之間拔得頭籌的宮女月晚,卻在宴席開幕前忽然病倒。管事姑姑雖疑心有人暗做手腳,但終究事急從權,點頭同意了與月晚同住一屋宮女沐卉留下來照看的請求——大頭的準備工作早在白日忙完,接下來在宴席開始後送菜與守門的活少一個人與少一雙并無任何區别。當然,也有管事姑姑就是月晚與沐卉的教導姑姑的緣故。
如此,忙碌了一整天的訓導庭在傍晚之時正式歸于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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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噩夢纏繞時夢時醒,月晚睡得并不踏實,在旁照看的沐卉時不時為她擦去涔涔冷汗,将湯婆子攏在月晚冰涼的手掌之中,一邊小心煎着烏尤姑姑于百忙之中差人送來的湯藥,企盼着月晚能夠在喝下湯藥之後立刻好全,免得因身纏疾病被人趕出宮去,卻又覺得月晚要是能夠借此機會離開宮裡也不失為一種機緣,兩相糾結之中陷入思索,越發出神。
月晚便是在這時徹底醒過來的。
冷汗纏身的滋味并不好受,昏暗的房屋之中,正在煎藥的小爐子成為唯一的光源。月晚猛然睜開眼睛,隻看到模糊了光影的房梁,在眼前光景逐漸聚焦之後才找回一絲清明。
本就坐在一旁發呆的沐卉聽到動靜,扔下扇子一屁股坐在床鋪邊緣,兩手搭在鋪子上,探過身與月晚四目相對,眼睛裡滿是驚訝的歡喜。
“月晚姐姐,你醒啦!”
宮女入宮之時最小的也才十三歲,即便經過一年的規矩教導,每個人都稍顯穩重,但在真正遇到事情的時候也終究還是個孩子,月晚對此心知肚明,可下意識開口仍舊是入宮之後養成的習慣。
“你呀,要是姑姑看到你咋咋呼呼的,又要打你手闆了。”
“诶呀,這不是看到姐姐你終于醒了高興的嘛,姐姐可不能跟姑姑告狀。”
沐卉吐了吐舌頭,知道月晚隻是怕自己以後吃虧,時刻提醒着罷了,站起來幫月晚借力撐着靠在床頭,轉身端下爐子上的湯藥放在炕邊。
“姐姐你可終于醒啦,快把這幅湯藥喝了,姑姑特地讓人送來的呢。”
月晚雙手尚且沒有力氣,也就沒有拒絕沐卉吹着湯藥喂到自己嘴裡的舉動,在一口酸澀蔓延在口腔之後忽然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情,皺巴着臉問:
“你怎麼在這裡?宮宴不是要訓導庭所有宮女都出去伺候嗎?”
沐卉吹好一口湯藥又送到月晚嘴邊,一勺接一勺的酸澀讓月晚在湯藥見底之前沒有辦法開口說第二句,在湯匙舀起的隻有藥渣時,沐卉表情一滞,這才讪讪開口回答剛剛的問題。
“我求了姑姑,留下來照顧你。”
“胡鬧!”月晚顧不及炸開在嘴裡味道,急急開口。
“我知道…隻是宮宴已經開了一個多時辰了,姐姐你現在罵我,我也去不了了。”
這場宮宴上宮女們展示出的能力将極大的影響不久後的考核評定,後宮中如今隻有太皇太後、兩宮太後以及各位太妃們,明眼人都知道前面三者的宮裡才是最好的去處,因此人人都牟着勁兒,想放設法充分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像沐卉這樣水平在一衆宮女之中處于中等的,都想在這次宮宴上搏一搏上位者們的青睐。因此月晚才對沐卉的主動退出十分心急。
然而在月晚還沒有思襯好該如何開口的時候,沐卉已經哭出了聲。
“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我怕我回來之後你的病會加重,我怕沒人照顧你的話,明天早上你就會被人丢出宮,我……”
“被丢出宮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爹娘一向疼我,她們不會放棄我的。”月晚一時無言,伸手揉了揉沐卉的頭。
“我也想過,可是萬一…”萬一你隻是像我一樣,“自以為”父母對自己很好呢?被宮裡的人丢出去的奴婢除了家人沒有人敢收留,下場往往是凍死在街頭。沐卉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一時間悲從中來,哭了更兇了。
“……你還說你知道呢,”月晚無奈歎氣,拿起疊放在枕頭旁邊的手帕,一手攏過沐卉,一手替她擦着眼淚:“除了國喪,宮内禁聞哭聲,又忘啦?”
沐卉哽咽着出聲,哭的更兇了:“你又吓唬我……”
月晚哭笑不得,趕緊說軟話哄哄小妹妹,一來二去倒是成了病人在照顧小孩子。
遠處傳來夜晚打更的聲音,意識到宮宴散場,其他人快要回來,沐卉咬住嘴唇,努力收住淚意,一把搶過手帕狠狠揉了揉眼睛,站起來整理碗爐。
“大家快回來了,我去把這些都收起來,省得她們嫌礙眼。”
月晚是掌事姑姑烏尤的得意弟子,除了頭腦伶俐、手腳靈活,為人處事更是無可挑剔,在同是初入宮廷、年紀還在最小一批的情況下,仍舊能夠照拂她人,甚至隐隐有了成為這批宮女領頭羊的趨勢,毫無疑問應當是人緣最好的。
而在宮宴正式開始前,得知月晚病倒的衆人卻俱是沉默,甚至眼中隐隐可見上位的光芒與野心,最後也隻有沐卉一人提出要留下。
沐卉對此很是不平。
“各為前程罷了。”月晚低低安撫沐卉:“距離考核也隻有幾天了,不要因為我的事情和大家起沖突,壞了這一整年的情分。”
“知道了……”沐卉答應的不情不願,也沒說是否同意了月晚的話,許是怕紮了月晚的心,捧着碗盅低頭離開屋子好去浣洗。
月晚目送沐卉出門的背影,微微一笑,自己卻陷入了迷茫。
……又做夢了。
自記事起,每到冬日,月晚便會有一天夢魇纏身,燒上整整一夜。
夢境的内容光怪陸離,有時是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裡聽課,有時是趴在窗邊看着夕陽下落,有時是站在路邊打着傘看雨中車輛經過……
月晚分不清那是什麼。
前世?夢境?再過美好的場景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看不清是什麼,月晚也不想看清。
若隻是自己的奢望倒還好,若是自己曾經擁有過卻又失去的……
月晚不敢再想下去。
隻是沒想到自己的毛病偏偏發作在初雪這天,該說幸運嗎?因為在舉行宮宴騰不出人手在第一時間把她丢出去,若是在平時,即便烏尤姑姑很是喜歡她,要在宮内留下她再找人醫好,恐怕也隻能派去做一些灑掃的活計了。
至于失去了一個能夠直接給主子們留下深刻印象的機會,月晚倒也不是很在意。甯可頂着“槍打出頭鳥”的風險也要成為掌事姑姑烏尤第一得意弟子,月晚并非毫無考量。教導宮女同時是掌事姑姑,這種天胡開局自然是順勢而為,想方設法讓對方結束教導回到主子身邊的時候也能想着把自己帶走。
隻意料之外的是沐卉竟然留了下來。雖說月晚對于這個同屋同組的小姑娘平日裡照拂最多,但在這種關鍵時候,對方放棄前程,選擇陪在自己身邊,月晚仍舊是感動的,不免細細思索該如何幫沐卉尋一個好去處。
正思襯着,完成宮宴結束後灑掃工作的宮女們陸陸續續回到了屋子裡。看見月晚靠着床頭發呆,也都靜悄悄沒有出聲。直到感覺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了一下,回過神來看清是同屋的宮女,月晚微微一笑。
宮女紅着臉從懷裡掏出一個手帕包,小聲遞給月晚:“姐姐還沒吃晚飯吧,這是宮宴上主子剩下的糕點,還熱着,姐姐快吃了,省得半夜胃疼。”
月晚微微一愣。
其他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也都靜悄悄湊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