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月顫巍巍地伸出自己的小指,沈不寒利落地用自己的手指勾住了李琅月的手指,将他們的拇指用力地按在一起。
沈不寒其實很少和人保證什麼,但他所有珍之重之的承諾,幾乎都給了李琅月。
隻要承諾過李琅月的事情,沈不寒從來都是君子一諾千金,無論此事多麼艱難,沈不寒都會拼盡全力做到,無一食言。
熱水氤氲開的熱氣,薰着李琅月的眼睛,李琅月在對上沈不寒溫和如春風化雨的眉眼時,竟然忍不住流下淚來。
“怎麼還哭了?”
原以為李琅月已經給哄好了,沒想到卻把人哄哭了。
沈不寒驚慌失措地伸手揩掉李琅月頰邊的淚水時,被李琅月一把攥住了手腕。
“師兄,我今晚能住在你這裡嗎?我自己一個人真的害怕,真的睡不着……”
她隻要一閉眼,就是十四歲的母親,被迫嫁到西川,擁有無上尊榮的公主,今上唯一的掌上明珠,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後宅裡,一點點被吞噬殆盡……
夫君可以虐打她,姬妾可以嘲笑她,連下人都可以欺辱她,所有的驕傲都被碾成渣滓,所有的尊貴都成了笑話。
忍無可忍之下,她最終選擇逃離,将自己的孩子遺棄在荒無人煙的蜀道上。
李琅月攥着沈不寒的手不停地在發抖,平日裡自信璀璨,黑如曜石的眼睛,因連日的失眠而染上了紅血絲,發紅的眼眶下是大片的烏青。
往事種種,對李琅月而言,都是揮之不盡的夢魇纏身。
沈不寒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腳下都是烈焰,讓他無處可逃。
李琅月已經十五歲了,已經是可以出嫁的及笄之年。熟讀經史子集如她,自然知道,男女有大防,宿在男子住處,完全不合禮法。
她隻是太害怕了,害怕一招不慎,滿盤皆輸,所有的努力都會付諸東流。
她隻是想在一場以命作賭的大考前,尋求一個親近可信之人的安慰,支撐她從盡是惡鬼兇獸的夢魇中走出來,拾掇好勇氣去與命運相搏。
她對他的請求背後,沒有半分旖旎的情絲。
可是沈不寒不是柳下惠,十八歲的沈不寒清楚自己每一分的妄念。
他唯有不斷加固那道牢籠,才能困住心中的猛獸。
沈不寒最終還是應承下來,藏起那些烈焰灼錦的思緒,對李琅月揚起一個澄澈幹淨的微笑。
“好。”
李琅月躺到了沈不寒的床上,睡在靠牆的裡側,沈不寒替李琅月蓋好被子後,用其他被褥在窄小的木闆床上堆出一個楚河漢界,半個身子都懸在了床的外面。
兩人隔着中間的被褥,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
“師兄,你說如果我們考上了,多少年以後可以和師父一樣,做掌握天下士子命運的科考主考官呀?”
“十年?”
沈不寒報了一個保守的答案。
“等你做了科舉的主考官的那天,一定要請我做你的通榜。我也想知道做考官,監督别人考試,掌握别人命運是什麼感覺……”
“好,如果我有機會知貢舉,你一定是我唯一的通榜。”沈不寒望着窗外漏下的月色,“若是阿月有幸做了主考官,也别忘了師兄。”
沈不寒說完後半句話,沒等到李琅月的答應,他側過臉看李琅月的時候,李琅月已經睡着了,呼吸規律又綿長。
沈不寒卻已毫無睡意,寒冷的冬夜裡,全身上下卻升起無名的燥熱,伴着胸口一聲蓋過一聲的心跳。
沈不寒打算起身溫書時,李琅月卻越過了兩人中間堆疊的被褥,一翻身滾進了他的懷裡,整個人牢牢地挂在他的身上。
沈不寒條件反射地想要掙脫,他越掙紮,李琅月反而将他抱的越緊。
沈不寒害怕将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李琅月吵醒,隻能自己用力地摳着身下的床單,在心中默念千萬遍佛家清心咒。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但他的心本來就積攢了不敢言說的塵垢,怎麼拂都拂不去。
沈不寒的心起初是兵荒馬亂的,但聽着李琅月的呼吸,望着床前如霜的明月光,他突然就又生出了一份靜谧的安甯。
好像這個殘忍猙獰的世界,那些冷酷無情的惡魔都成了虛無,隻有他們在與世隔絕的桃源深處相依為命。
這才應該是,當年全部事實的真相。
“懷風,這是你答應我的。”李琅月彎了彎唇角,“你不能食言。”
“君子一言,才是驷馬難追。”沈不寒撣了撣衣袖,笑得疏離又殘忍。
“很遺憾,公主,奴婢是衆所周知的小人。”
神策中尉、鳳翔衛指揮使沈不寒,一個苟且偷生,不擇手段向上爬的奸佞小人,是朝野共知的事實,是坊間巷裡百姓敢怒不敢言,臭名能止小兒夜啼的惡鬼。
“奴婢還有其他事,便先失陪了。”
沈不寒朝李琅月行禮,不等李琅月回應,已經擡腿朝大殿外走去。
李琅月獨自一人站在空蕩的大殿中,看着沈不寒隐入漫天風雪。
“好巧啊,我也是小人……”
大殿冰冷的空氣,留下了李琅月微不可聞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