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你不舍?!那逆賊帶兵逼宮時可曾有過不舍?!沈麓澤利用你弟弟信任時可曾有過不舍?!他們謀劃弑君殺你父親時可曾有過半分不舍?!”
最後一個字落下,殿内死一般寂靜。沈明堂劇烈喘息着,沈清安哭得說不出話,他也無話可說。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沈明堂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刀子,把他那些天真的幻想捅得粉碎。
沈明堂說的對,殷親王起兵時,就沒想過給沈明堂一脈留活路。叛軍攻入皇城,若不是花太空死守宮門,現在躺在這裡的就是他們父子的屍體了。
“兒臣...明白了…”沈清安啞着嗓子說,每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擠出來的。
沈明堂看着兒子慘白的臉色,心中複雜的情緒無法言說。他伸手想去扶,卻在半空停住,最終隻是疲憊地擺了擺手,放軟了語氣:“去吧...去見她最後一面。”
沈清安重重磕了個頭,起身時踉跄了一下,“兒臣不去了…兒臣…不敢…”
沈明堂看着兒子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睛,胸口像壓了塊石頭。
沈清安緩緩走出宮殿,此刻的他内心正在經曆一場徹底的崩塌。他的靈魂被撕扯成兩半,一半是沈明堂的兒子,是皇子,一半是痛失所愛的少年。
他先是恨,恨殷親王為什麼要造反,恨父皇為什麼不能網開一面,更恨自己為什麼救不了所愛之人。這種恨意燒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疼,可偏偏連恨都找不到具體的方向。
随之而來的就是痛,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而是像被人抽走了脊梁骨般的鈍痛。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是那個會在城南桃花林等心上人的小王爺了。那個給沈麓荷帶糖葫蘆的沈清安,今夜就要死在這裡。
同時,他也極其害怕,怕自己永遠無法守護想守護之人,怕他珍視之人會一個一個離他而去。他也怕有朝一日回首往事時,發現自己已經記不清沈麓荷笑起來時的小梨渦長在哪邊,他更怕他會永遠銘記,曾有這樣一個女孩兒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最後湧入他心裡的便是絕望,因為他知道父皇說的完卻正确,這比他剛剛的任何感受都殘忍,這意味着他此刻連說服自己的理由都找不到了,他不得不承認,殷親王一家,該死…
思緒驟然回籠,沈清安猛地擡頭,五年前的記憶壓得他幾乎窒息。他重重喘了一口氣,聲音發顫:“父皇,兒臣知錯,兒臣…領罰。”
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罰?你說說,如何罰?!”
沈清安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也是一片決然:“兒臣願以一年俸祿注入塢州赈災,若不夠,兒臣願傾盡私庫填補。”
他頓了頓,又重重叩首,“兒臣自請閉門思過,隻求父皇…莫要牽連旁人。”
沈清安不清楚沈明堂是否已經知道這一切的幕後主使是花千歲。若知道,他怕花千歲被治罪;若不知道,他怕蕭羽杉被懷疑。這兩個人,他一個都不想失去。所以他選擇攬下所有罪責,能保住誰是誰。
沈明堂眼底的情緒晦暗不明,他當然知道這是花千歲的手筆。花千歲賭對了,沈明堂不會真的治他的罪。因為沈明堂最疼兒子,更因為花千歲是他與花太空的兒子。塢州百姓對沈明堂來說固然非常重要,但花太空在沈明堂心裡更為重要。
這皇位都是花太空給他搶過來的,這天下也是花太空給他打下來的,沈明堂是皇帝,但他同時也是個人,他也有私心的考量和抉擇。
“準。”沈明堂用力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而威嚴,“記着,無論你們在朝堂上如何鬥,都不準拿百姓做籌碼!這是底線,是為人君、為人臣,更是為人最基本的良知!”
話說得冠冕堂皇。可隻有他自己和花千歲清楚,這條底線,從來不是絕對的。沈明堂不允許任何人動百姓,包括他自己。但花千歲卻可以。如果花太空還活着,或許花千歲也不行。但……花太空已經死了。
沈清安深深叩首:“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塢州一事,最終以兩敗俱傷收場。沈清安與沈清珏各挨了“八十大闆”,誰都沒能讨到好處。老五的漕運勢力被翻了個底朝天,老二也在父皇那裡失了君心。這場喪盡天良的博弈,注定沒有赢家。
除了蕭羽杉。
蕭羽杉意外獲得了為父親報仇、重翻舊案的機會。前者倒不是難事,畢竟洗刷蛀蟲與君同心,可翻案哪裡是那麼簡單的?沈明堂護短護的緊,謝世滄、嚴振江之流可以被萬人唾棄,但沈清珏不行。退一萬步講,哪怕二人隻是背鍋,那也絕不會讓皇子擔責。
沈清珏啟程那日天色陰沉。他帶着喬煙辰登上前往塢州的馬車,卻将任頃舟留在了帝都。這個安排自有深意,任頃舟橫擅長收拾殘局,兵部與漕運那些見不得光的爛賬交給他最是穩妥;再者,以任頃舟對蕭羽杉的了解,也更容易提防老二那邊的後手。而比起任頃舟的運籌帷幄,喬煙辰圓融的性子更适合在災區周旋,更何況,江南那邊也是喬煙辰更熟一些。
老五必須兩面兼顧,既要平息江南民怨,又要防着黨争暗箭。
此時的沈清安正在府中閉門思過,他才沒有精力去思考什麼後手,他此刻很亂,五年前的記憶如附骨之疽,沈麓荷的身影總在夜深人靜時浮現。更讓他想不明白的是,這些年暗中的謀劃,為何父皇都了如指掌。未來的奪嫡之路該如何走?他不知道。但有一點很明确,這個儲君之位,他必須争。因為隻有站在最高處,才能護住想護的人,才能不再經曆那種無能為力的絕望。
府外的蕭羽杉和花千歲進不去,沈清安也不想出來。
沈清珏不在,沈清安閉門,兩方勢力難得地沉寂下來。
這日,蕭羽杉從鐵匠鋪取回了定制的镯箭,銀絲纏繞白玉的镯身溫潤如月,内藏的玄鐵暗針卻泛着殺氣。他的指腹撫過镯面,任頃舟那句“無力自保”忽然在耳邊響起。蕭羽杉皺眉,他确實把這句話聽進去了,卻未察覺這份在意早已不在自己的算計之中。他也沒有意識到,自從那夜暗巷之後,他看任頃舟的眼神裡,混進了不該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