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過擺脫嗎?!你抗拒過嗎?!你動過試圖做選擇的念頭嗎?!”
任頃舟突然向前一步,幾乎貼上蕭羽杉的胸膛,“我不求那萬般全,也不求那千般滿。我是人,是人便有所欲。但,我絕不貪想。”
“你以清白換名利,這與賣身求榮舍義取生有何異?!”
“向來有求必有舍,若我千念萬求,末了隻會是無果,不接納又能如何?”
任頃舟向前一靠,二人胸膛緊貼,他繼續說道:“世間萬事皆有規律因果,不由世人是否甘願。勝與敗、好與壞,皆是我所必經,我有的做,我沒得選。”
蕭羽杉聽得出任頃舟語氣裡的決然:“前路艱險,萬丈高山猶如天塹,”他咬着牙,眼睑被氣的無法自控的顫着,“任久言,你可想好了。”
“起手無回落子無悔,我已然在局中做了選擇,舉棋不定,反倒易滿盤皆輸。”
“…好…”蕭羽杉輕輕苦笑一聲,緩緩松開手,後退兩步,“很好。”
男人轉身就往門外走重重摔上門,攥緊的拳頭微微發抖,卻分不清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别的什麼。
任頃舟站在原地,聽着腳步聲漸遠。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镯箭,指腹摩挲着内側刻着的“藏舟于壑”四個小字。
他對着空氣喃喃道:
“蕭羽杉...”
“你本可以...不管我的...”
語氣輕的像歎息。
任頃舟最怕被人看穿自己的軟弱,更怕蕭羽杉會因此憐憫他。有一點蕭羽杉還真說對了,任頃舟确實不想承他蕭羽杉的恩情,其實誰的恩情他都不想承,因為他任頃舟此生最沉重的枷鎖,便是“恩情”二字。
任頃舟的思緒飄回永隆十年。
寒風卷着雪粒拍打在十歲少年的臉上,任頃舟跪在街邊,單薄的素衣早已被雪浸透。他面前擺着一塊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寫着“十兩銀子”四個字。他低着頭,睫毛上結着冰霜。他的肩膀、手腕上還留着淤青,那是昨夜母親用藤條抽的。
“你這個畜生!你殺了他,誰給我買藥?!”女人嘶啞的罵聲猶在耳邊,“滾出去!是偷是搶也好,賣身賣/屁/股也罷,弄錢來養我!”
雪越下越大。
小小少年不知在雪地裡跪了多久,忽然,一輛馬車緩緩停在面前,車簾掀起,露出一張矜貴的少年面容。十五歲的沈清珏跳下馬車,狐裘大氅在風雪中紋絲不亂。
“十兩銀子就把自己賣了?”他挑眉。
任頃舟沒擡頭:“母親治病需要錢。”
“什麼病?”
“痨病。”少年聲音平靜。
沈清珏蹲下身,與他平視:“十兩可不夠。”
“我知道。”任頃舟終于擡眼,漆黑的眸子裡一片死寂,“但她對我的'恩情'隻值十兩。”
雪花落在兩人之間。
沈清珏突然笑了:“讀過書嗎?”
“沒有。”
“會武嗎?”
“不會。”
“跟我走吧。”少年皇子伸出手,“我缺個書童。”
任頃舟盯着那隻幹淨的手:“十兩銀子。”
“我給你五十兩。”沈清珏歪頭,“或者...我找人給你母親治病。”
就這樣,任頃舟跟着他走了。
當夜,任頃舟從噩夢中驚醒于五皇子府的客房裡,
“啊——!”
少年的冷汗浸透裡衣,夢裡繼父的酒氣、母親的哭罵、還有捅進男人喉嚨的那把剪刀......
門突然被推開,“怎麼了?”沈清珏披着外衫走了進來,手裡還拿着本書。
任頃舟蜷縮在床角,渾身發抖。
沈清珏看了他一會兒,轉身對侍從道:“拿個湯婆子來。”
溫暖的銅爐被塞進懷裡時,任頃舟愣住了。
“明日開始,跟我一起讀書吧。”沈清珏随意地坐在床邊,“正好先生明日講《左傳》。”
任頃舟顫抖着擡頭。燭光下,少年皇子眉眼清朗,尚未來得及染上日後那些算計與陰鸷。
“我......”他嗓子發緊,“不識字。”
“那就學。”沈清珏笑了笑,“很簡單的。”
窗外,雪漸漸停了……
任頃舟想到這裡,摩挲着銀镯苦笑,他又不禁想起永隆十三年的那個血腥混亂的夜晚,十八歲的沈清珏跪在他母妃的靈堂裡痛哭流涕,他哭母妃的離世,哭沈麓澤的背叛,十三歲的任頃舟看着破碎的沈清珏不由得心疼。
“久言...”少年皇子聲音嘶啞,指尖深深掐進掌心,“他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利用我的真心和信任…”
“殿下…”任頃舟跪在他身側,看着淚流滿面地沈清珏。
“是我害死了母妃...”沈清珏突然抓住任頃舟的手腕,“是我引狼入室...是我蠢...信錯了人…”
任頃舟任由他抓着,垂眸看見少年皇子指甲縫裡的鮮血。
“久言…這世間還有誰能信…?”沈清珏擡頭,通紅的眼裡滿是絕望。
任頃舟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那時沈清珏朝他伸手,眼裡還盛着光。
“久言!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你不會背叛我的對不對?”
“殿下...”
任頃舟緩緩跪直身子,将沈清珏冰涼的手貼在自己心口,“我任久言在此立誓——”
“此生對殿下,不離不棄,生死相随。”
…………
就這樣,沈清珏用五十兩銀子和一個湯婆子,買斷了任頃舟的一生。但這些年他殚精竭慮,機關算盡,可并不止是償還當年那場雪中的伸手,還有心疼,因為他見過意氣風發滿眼是光的沈清珏,也見過淚流滿面破碎不堪的沈清珏。
而如今蕭羽杉也要給他镯箭,給他歸處,給他庇護......任頃舟指尖發冷,他太清楚了,這世上從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每一份饋贈都暗中标好了價碼。他甯願蕭羽杉永遠用那種憤恨的眼神看他,甯願他們永遠針鋒相對。至少那樣,他不必擔心有朝一日還不起這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