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前塵過往是非恩怨,隻容一人咽,不容旁人聽。但過往隻留在過往便可,不執拗于過往方可自渡。”
“可過往造就了今日,今日又決定着前路…”
“遠者為因,近者為果。遠去者尋不回亦抹不掉,近來者拒不了也守不得。”
“可有些事...撇不清…也舍不下…”
“難舍并非不可舍,難過并非不能過。”
“可我看不清......”任頃舟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也不敢看...”
“施主不敢看,是怕看見什麼?”
任頃舟如遭雷擊,恍惚間,他仿佛又看見那個雪夜,看見沈清珏伸來的手,同時也看見了蕭羽杉憤怒的眼睛。他的手一抖,茶盞翻倒,茶水浸透衣袖卻渾然不覺。
“心有惑而不惑于行,意有困卻不困于己。”莫停拾起茶盞,重新斟滿,“孩子,你早該明白的。”
“大師...弟子是否...已經無路可退?”
莫停将新斟的茶推到他面前:“施主且看這茶湯。”
“茶葉浮沉,看似随波逐流,實則...”
老和尚突然将茶盞傾斜,茶水卻未灑出半滴,“自有其根。”
任頃舟怔怔地看着。
“施主覺得身陷囹圄,”莫停将茶盞端正,“可曾想過,枷鎖或許不在身上...”他指尖輕點自己的心口,“而在這裡。”
任頃舟突然想起蕭羽杉摔門而去時,那枚銀玉镯冰冷的觸感,以及镯子上“藏舟于壑”四字。
“可有些債...總要還...”
“阿彌陀佛。”老和尚突然起身,“老衲且問,當年五殿下予你五十兩銀子時,可曾說過要你還?”
“可…可我本就應該…”
“阿彌陀佛,”莫停慈祥的笑着。
“恩情不是債,”
“執着才是。”
當任久言回到府中時已至醜時,那個熟悉的身影又出現在他的榻上。他推開房門時,月光正好落在那襲紅衣上。他腳步微頓,卻不再像從前那般驚訝。
“蕭公子今日第二次造訪,可是上瘾了?”
蕭羽杉手中把玩着一隻桃花枝,見任久言回來了便随手插在了榻檐上起身上前:“這麼晚,去哪了?”
“蕭公子可是還有什麼事?”
“沒事——”蕭羽杉上前一步。
“就不能來嗎?”
“私闖民宅——”
“二十廷杖嘛,”蕭羽杉打斷接過話頭,“我記得。”
任久言沒有講話。
“任久言,”蕭羽杉突然放軟了聲音,”我們好好說話可以嗎?”
“莫非是我哪裡說的還不夠清楚嗎?令蕭公子還有疑問。”
“天氣暖和了,明日我們去城南吧?全帝都那裡的桃花開得最好。”蕭羽杉岔開了話題,指了指榻上的那一枝桃花枝。
任久言盯着那枝桃花,沉默片刻說:“我這破敗院落,本不該見春。”
“那就搬到我那去,我偏要你見春。”蕭羽杉又逼近一步。
“蕭公子這又是何必——”
“你不敢争,我偏要争。”蕭羽杉字字清晰,一字一頓,目光如鈎,一步一步逼近任久言。
“你不肯要,我偏要給。”
“你認的命,我偏不認。”
任頃舟被他逼至牆角,後背抵上冰冷的牆面:“蕭公子這是...”
“與算計無關,與情愛更不相幹。”蕭羽杉擡手撐在他耳側的牆上,“我生來反骨,我、不、信、邪。”
蕭羽杉固執地認定,此刻的堅持僅僅源于骨子裡的叛逆。那些深夜輾轉時的心悸,那些見不得他受傷的焦躁,統統被他歸咎于天生的倔強。
“既然你不願反抗——”蕭羽杉突然勾起一抹笑,帶着幾分狠勁,“而我,恰巧最擅強求。”
“蕭公子是要來硬的?”
“硬的?”蕭羽杉忽然湊近,鼻尖幾乎相觸,“我還有更硬的。”
“你不是非老五不可?我偏要——”
“蕭公子,”任頃舟輕聲打斷道,“你我都清楚...”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想說“你根本不會碰我”,想說“别白費力氣了”,可最終依舊是收住了話頭。
任頃舟太了解蕭羽杉了,他知道這個驕傲的男人骨子裡刻着世家子弟的矜貴,那些狎昵的威脅不過是虛張聲勢,蕭羽杉絕不會真的要了他,所以他并不害怕。
“蕭公子,我說過了,我已然做出了選擇,一步踏出再無回頭的餘地。背叛?我的人生沒有這樣的道理。”
“任久言,我不想跟你咬文嚼字,我就說一句,我并沒有在可憐你,也絲毫不同情。”
蕭羽杉我住任久言的手腕:“你有你的選擇,我有我的态度。你大可以繼續選擇與我為敵,但我偏要看看,你的決心是不是當真硬如鐵石。”
今夜兩位高僧的諄諄教誨,終究是白費了口舌。蕭羽杉依舊我行我素,将那份“不信邪”的倔強貫徹到底;任久言也仍固執地守着那份恩情枷鎖,甘願作繭自縛。若論執拗,這兩人倒真是棋逢對手不相上下,一個甯折不彎,一個甯彎不折。
城西酒肆的殘酒未幹,泮清寺的杏葉茶尚溫。
蕭羽杉攥着男人的手腕,他想起僧人那句“怕自己留不住”,胸口便湧起一股無名火。
任久言直視着男人的眼眸,莫停大師那句“恩情不是債”言猶在耳,卻被他刻意忽略。
這世上最可笑的事莫過于此:兩個同樣固執的人,一個拼命偏要給,一個死活不敢要;一個非要拉他出深淵,一個被恩情牽制自縛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