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雪花落在皇城朱雀門銅雀檐角上時,公治語琪正立于欽天監的觀星台上,手中的羅盤指針無端顫動,他擡頭望向漸暗的天穹,雲壓的極低,仿佛要壓碎這就沖宮阙的金瓦朱牆。
“監正大人,這雪來的蹊跷啊。”身後的保章正低聲道, “未至冬至,怎就...”
公治語琪擡手止住下屬話頭,枯瘦的手指劃過青銅渾天儀上凝結的霜花。冰晶在他指尖化作一滴寒水,墜入青磚縫隙。 “《天官書》有雲:未雪先雷,主刀兵;未霜先雪,兆更疊。”他聲音極輕,卻驚得保章正踉跄後退半步。
遠處傳來三聲淨鞭響,宮門次第閉合的悶響在雪幕中顯得格外滞重。公治語琪忽覺頸後一涼,原來是一片雪花鑽進官服領口,順着脊梁滑下,激得他打了個寒戰。這寒意不同尋常,倒像是二十年前先帝駕崩那夜的刺骨——那年也是這般,初雪早降了半月有餘。
“備轎,老夫要面聖。”公治語琪突然轉身,紫袍下擺掃過階前積雪,露出内襯血一般紅的裡子。
這一年赤地千裡,顆粒無收,種的糧食解決不了溫飽,百姓饑渴,面容枯槁。官府庫存告罄,赈災之力有限,悲慘景象令人痛心疾首。已經有很多百姓人家的孩子餓死的了。
皇上妃嫔及皇家子嗣衆多,各局忙不過來開始向民間招募可以進宮的孩子,閹割後進宮侍奉皇帝及其家族親貴。
敬事房的擱置堂内,劉吉臉色慘白、虛弱的躺在枯草墊上想,度過了動刀師傅說的三天生死一線終于能活下來了,暗自有些高興。這裡是帝都,是昌明隆盛之邦,是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如能活命,在此安居,那當是莫大的造化。
空氣中彌漫着尿液、血液、和草藥的混合臭味。
隔壁淨身房裡還能聽見一聲接一聲的喊叫聲,一個閹童問: “你們聽說了嗎,咱們這一批來了不少人呢,淨身師傅得排個十幾天才能收拾利索,嘶……”說完,疼的絲絲拉拉抽泣聲傳入了劉吉的耳朵。
“是嗎?聽說咱們都是去伺候貴人的,家裡邊是不是清白的都查了好幾遍,賣身給的銀子比之前多不少呢。”
“喏,那邊那個才七歲,看着可真小,沒想到還能活下來。”一個十一、二歲的額骨突出的孩子,眼睛大的吓人,他朝着劉吉的方向努了努嘴。
劉吉體弱,能夠活下來,得虧淨身師傅張招。
張招身長八尺,臉色微黑,虎須至耳,聲音洪亮。一個随身攜帶的百寶箱,裡邊是大大小小的各類刀具和簡單的藥材。他沒什麼菩薩心腸,人太多又特别忙,整天虎着一張臉,寫滿了生死有命。
劉吉年紀小,長得清俊,乖巧可愛很會看眼色。别的孩子見到張招就往後躲,劉吉不同,他雖然充滿了恐懼,但還是看見張招就去拉張招的袖子, “伯伯、伯伯你動刀的時候輕點,我怕疼。伯伯隻要我長大了能幹活了,定是好好的孝敬您。”
劉吉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說話的時候笑眯眯的,分明還是個漂亮的小娃娃。一雙小手軟軟的,拉着張招的手,眼睛明亮。
張招心軟了,劉吉目前為止敬事房動刀的最小的一個孩子,他給劉吉動刀前敷了點草藥,暫緩了疼痛,動刀的時候很是仔細,切割完成後,割下的器官放入了盛滿石灰的盆中防腐處理,他看着快暈過去的疼的滿臉汗的劉吉說: “這個過程為‘紅布高升’,寓意太監走紅運、步步高升。”
“伯、伯伯莫要騙我,太監不是伺候人的嗎?還能往哪裡高升。”劉吉的聲音越來越小,已經疼的快暈了。
張昭将防腐好的物件裝進盒子,寫上名字封存好, “這裡邊說道多着呢,大一點你就知道了。”張昭擡了擡手中的盒子給劉吉看, “不少人發達了、高升了高價來贖回這個小盒子呢,将來死了能全須全尾的埋了。”
後來張招聽說劉吉長成了一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他真想沖過去一刀捅死他。
擱置堂裡放了很多稻草,稻草上面放了一層薄薄的褥子,劉吉在褥子上躺着,管事的不讓吃東西,每天隻能喝粥。
屋子裡陰暗潮濕,很悶。劉吉穿着單薄的外衣,縫縫補補,寬大的袖子裡漏出了纖弱白斬的手臂。蓋在他身上的被子臭烘烘的,不知道多少人蓋過,隻有腰部的一層紅布是幹淨的,紅布上已經滲出血,他乖乖的躺着不敢動,因為斷食斷水早就脫了力,連翻身都難。
劉吉想說話,卻發現喉嚨幹的像着了火,他閉上眼睛,藥效還沒完全過去,他感覺自己像在水中浮沉,半夢半醒間,他感覺有一幫人朝着擱置堂走來。劉吉忍着疼痛,渾渾噩噩的頭腦不怎麼清醒,迷迷糊糊的聽見門外的初雪被踩的咯吱咯吱的,沒一會兒門哐嘡的被打開,門上的草簾子一掀進來幾個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司苑局掌印太監王猛。
王猛長得個字不高,尖嘴猴腮。他進到屋内便開始打量,邊打量邊沉着臉對看守說: “看着差不多的能幹活的,先往内侍監送送。挑個長得幹淨的給妍妃娘娘送去。那邊九皇子需要個打雜的,年紀不要太大,長得順眼些,能幹活會看眼色。那邊着急,妍喜宮自己教教規矩就行。”
看守的忙應着, “大人放心,小的這就安排。”
王猛交代完不正眼瞧這幫孩子,也不靠前似乎怕粘到了什麼髒東西,掃視了一圈算是看過了,說完跺了跺腳轉身出去。
第二天,就有個十歲的孩子被送到妍喜宮那裡去做侍童。
擱置堂淨了身的好的差不多的人,各自懷着憧憬,等待着各局來選人,好早點給家裡寄些銀錢。
劉吉淨身幾天迷迷糊糊的,每天都有被選走的,也有新來的,還有發着燒就被擡走的。
晚上,幾個大點的孩子趁着沒有管事的時候議論:就這樣送走了也不知道斷沒斷氣。
劉吉害怕,他不敢問也不敢看。
晚上,他看着窗戶上的燈籠把人影映出細絨絨的毛邊,風一吹,人影的形狀跟着細微的變換着,心也跟着起起伏伏。
挨着他的是個十一歲的孩子叫楊喜,長得挺清俊濃眉大眼。他與誰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經過了幾天吃了些東西也漸漸地有了些力氣開始和劉吉搭話。
“小弟弟,你是什麼地方的人?”
劉吉握緊了袖子, “哥哥,我家在威縣七子村。”
“家裡可還有什麼人?”
“叔叔、嬸嬸、弟弟、妹妹。”
“可有父母?”
“沒有,我出聲幾個月時就都死了。”說話的語氣平淡如水,他不記得父母的模樣。
楊喜想了想歎口氣, “你千萬要好好的活着。”
劉吉輕聲問: “哥哥家裡是哪裡人?”
“吳縣,家裡父親、母親還有一個弟弟。鬧饑荒,我自己要來的,不能眼睜睜的都餓死,來了能領點月銀補貼家用。”楊喜還疼着,身體虛弱,語氣也很輕。
大元年能在這裡的孩子,沒有幾個家裡有好光景的。
大多時候這些孩子是不怎麼說話的,因為沒力氣。
幾個看守,看着一幫起不來的孩子,沒事兒閑聊, “哎,你們知道這宮裡的娘娘都誰受寵嗎?”
“這還能不知道,頭一份就是妍妃娘娘,聽說妍妃娘娘的美貌那跟仙子一樣。”
“不隻是妍妃娘娘,和妃娘娘也不差,生了六皇子和十四皇子,皇上疼愛有加,聽說瑤華宮娘娘的恭桶都是金子做的,金光閃閃的。”
“咱們皇上的幾位妃子娘家可都了不得,支撐着咱們大元的半壁江山吶。”
“今年淨身的可真不少,能用這這麼多小太監嗎?”
“怎麼不能,聽說皇上上朝擡轎的都至少八個太監呢,其他的随行的、穿衣的、換鞋的各自管各自的事兒,那叫一個氣派。各宮妃嫔、皇子多用人就自不必說了。”
“就大元三年的那個罪臣親族,長得特别好,是來自撫州的舉子,本來要判流放的,幸好與老祖宗有一面之緣,老祖宗仁慈給條活路,也到宮裡當了太監,聽說現在是老祖宗的人兒,哎呦享福啦。老祖宗極其照顧,好吃好喝的沒少給,誰見了不得高看一眼,不像咱們累死累活的混口飯吃。”
“誰讓你長得那麼醜,鬥大的字不認識兩個呢,老祖宗的狗都比你俊秀,認命吧。”
“哈哈哈……”大家哄笑了起來。
劉吉喜歡聽他們說話聊天,都是些之前不知道的事情,他長這麼大還沒看見過金子,也不知道金子做的恭桶是個啥樣。舉子,他也沒見過,他們縣據說年年考,就沒有考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