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正月,天氣日漸和暖。
這日夜裡,顧明苒立在廊下看陸華與小黃玩球,竹篾編成的小球,少年扔出去,小黃叼回來,來來回回,樂此不疲。
陸昀來報:“姑娘,樞密使喬大人來了,要見謝二姑娘。”
顧明苒有條不紊地吩咐道:“立刻着人去禀報世子,你且将喬大人請入府中,帶到正廳奉茶。”
她回房換了一身大紅刻絲百蝶穿花錦衣,繡以繁密花枝,鑲以金珠,鬓間四支金簪熠熠生輝。拿起妝台上銀色的面具,遮住了半張妝容精緻的臉。
喬海蠡連喝了兩盞茶,顧明苒才姗姗來遲。他身居高位多年,向來隻有旁人等他,而無他等旁人的道理,心中略有些不快,可說到底是他有求于人,隻得暫且按下不提。見顧明苒衣飾華貴,可戴着面具,看不清面容,不知故弄什麼玄虛,徑直問道:“你便是定國公府的二姑娘?”中氣十足,聲若洪鐘。
顧明苒一禮畢,婉聲答道:“小女并非謝家女。此間之事,若世子不在,便由小女主理。謝二姑娘确是客居此處,喬大人若有事,不妨與小女直言。”
這位樞密使年過半百,鬓間已見零星白發,卻依舊魁梧健壯,威風凜凜。
喬海蠡冷笑一聲:“你倒是坦誠。”他特意挑了個衛玄不在府中的日子,就想着同謝二姑娘談一談,若能悄無聲息地将此事了了,自是上策。如今一個小小的如夫人,也敢擋着他的路,不自量力。不過是看在衛玄的面子上,他耐着性子道:“謝二姑娘在府上住了多日,也該歸家了罷。”
大紅的裙裾迤逦鋪開,顧明苒在他對面落座,不疾不徐道:“我知喬大人此番是為喬統領而來,但喬統領可知喬大人會來此處?”
一提喬樾,喬海蠡怒從心起,喬樾婦人之仁,枉費他多年苦心教導,竟鬧成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休提那個孽障!讓謝二姑娘出來見老夫,自己的事便該由自己一力承擔,不該拖累旁人。”
盛怒之下,顧明苒不是不害怕,案下攥着衣衫的手微顫,她必須撐到衛玄歸來,絕不能前功盡棄。“喬大人以為謝二姑娘願意嫁到燕王府嗎?”
喬海蠡語調頗為嚴厲:“婚姻之事,父母之言,媒妁之言,此乃定國公府家事,外人無可置喙。捕風捉影之辭,如何可當真?宣世子在背後妄議皇子是非,其心可誅。若此時肯讓謝二姑娘随老夫回定國公府,老夫可代為斡旋,免傷和氣。”
謝茉梨失蹤一事,定國公府并未聲張,若能将謝茉梨盡快送回去,便可當作無事發生。
“空穴來風,事出有因。傳言是真是假,喬大人心中自有論斷。我隻問一句,若喬大人有女,可願将其嫁與燕王?”
喬海蠡為人忠直,一身正氣,并不答話,隻重重地“哼”了一聲。
“喬統領能有今時今日之權位,是喬大人教子有方,喬大人今日來此奔走也是為子籌謀,盡管我不同意息事甯人之法,但喬大人愛子之心着實令人感佩。可不是每一位父親都如喬大人一般配做父親,定國公明知不妥,卻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将親生骨肉生生往火坑裡推,這樣的人配做父親嗎?遇上這樣的父親,謝二姑娘難道為自己争一争的勇氣都不該有嗎?”
隔着面具,喬海蠡看不清顧明苒的神情,聽聲音像是個年輕的女子,在他疾言厲色之下,仍能如此不卑不亢,據理力争,令他刮目相看。他将茶盞往案上重重一磕:“逆旨行事,是為不忠;奪人之妻,是為不義。她可以争,可她争一争,便要陷我兒于不忠不義之地!”
顧明苒朗聲道:“為人君者,持天下之重。而君非聖人,故由臣子輔之,以谏君之過失,補君之錯漏。陛下既是君主,又是人父,隻是一時為愛子之心所蔽,未能察子之過錯,若有朝一日,此事上達天聽,陛下聖明,會以為喬統領是不忠之臣嗎?義者,善也。喬統領知恩圖報,扶危濟困,此舉何談不義?謝二姑娘對喬統領有恩,喬大人對喬統領亦有恩,若是今日喬統領對謝二姑娘置之不理,他日若喬大人落難,可還能指望喬統領相救?”
這一番陳辭慷慨激昂,喬海蠡本是武将出身,不善言辭,所言被顧明苒一一駁回,竟無言以對,隻拔高了音量,怒道:“巧言飾非!你們如此行事,是将阿樾推上了風口浪尖,将來……”
“将來若是燕王繼位,必不會放過喬統領”,顧明苒放緩了聲氣,道,“為政以德,方可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拱之,燕王私德不修,如何可堪大任?喬大人身為樞密使,統管一國之軍政,比深宅女子更清楚百姓心中的君主該是何模樣。喬統領謀劃雪天墜崖一事,早已見罪于燕王,難道喬大人以為燕王真能既往不咎嗎?如今豈止是喬統領,世子亦牽扯其中,此時若想獨善其身,怕是難了。”
喬海蠡沉思良久,長歎一聲:“為一女子,當真值得嗎?”
隔着面具的那雙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層水色。顧明苒字字铿锵:“女子也并非生來就該命如草芥,她們也和男兒一樣,有血有肉,有情有感。喬大人是局外人,或許覺得不值,可對謝二姑娘來說,雪中送炭之情,當銘記終身。喬統領若是聽從了您的勸告,日後但凡想起此事,隻怕會悔恨無限。喬大人對喬統領的心性最是清楚不過,當知我所言非虛。”
“若是今日喬大人勸得謝二姑娘回府,日後謝二姑娘落得如金側妃與王側妃一般下場,說句冒犯的話,喬大人便是為虎作伥,餘生良心也不得安罷。”
衛玄走入正廳時,這位樞密使大人已無來時的盛氣。
顧明苒起身相迎,紅唇微抿。
喬海蠡默默不語,看着眼前的女子,他猛然想起了一位近日方到金陵的故人。當年也是一襲紅衣,張揚恣肆,淺笑低吟,容華絕代。他盯着顧明苒仔細看了片刻,起身指着她道:“你究竟是何人?”
衛玄已行至顧明苒身側,聞言伸手解下了顧明苒的面具。
喬海蠡看到的是一張年輕的臉,嬌俏柔婉,看向衛玄時眸中清淺的笑意如琉璃般綻放出奪目的光彩,眉眼間隐隐可見故人當年的影子。
“我猜到喬大人一定會挑一個我不在的時候上門拜訪,意圖說服謝二姑娘。若此時放任樞密使在府外空等,定會招惹閑話甚至驚動燕王;而若讓喬大人進得府中,侍衛不能與喬大人魚死網破,怕是攔不住樞密使。巧的是,我曾聽聞當年太初之難時,喬大人也在北境,也曾見過洛夫人紅衣退敵之風采。”
顧明苒的一雙杏眸顧盼生輝,語聲泠泠如玉:“近來有關世子的傳言沸沸揚揚,喬大人想必也有所耳聞。我本是洛夫人的養女,受教于會稽鄭琰先生。洛夫人本想将我充當她與宣王之女,以我為子,固其地位,被世子揭破。我得世子與喬統領援手,詐死出局,故而隐姓埋名暫居世子府上。”她揚了揚大紅的衣袖,如天邊流麗的雲霞,“我的容貌雖與洛夫人有三分相像,可若論心智謀略是遠不能及的。如今這副裝扮,是想着能讓喬大人念及往事,震一震喬大人,待世子歸來,再與喬大人分說。”
“阿樾并未向老夫提及過他在會稽之事,世子與姑娘今日将此事和盤托出,是想讓老夫莫要卷入世子與洛夫人之争罷?”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當真是後生可畏。
“喬大人慧眼如炬。一别多年,昔日故人,已非今時之人。我聽聞洛夫人到金陵後,曾派人尋過喬大人數次,喬大人均避而不見。”
喬海蠡清楚衛玄是在敲打他,洛雪霁來京目的未明,作為當朝樞密使,他須得表明立場,與洛雪霁撇清關系:“老夫與洛夫人确有幾分故人之誼,但老夫也知武威侯之亂疑點頗多,可以指認她的人證在獄中意外暴斃,令此事愈發撲朔迷離。即便洛夫人不曾直接介入武威侯之亂,背後若無她推波助瀾,當日的局勢絕不會如此危急。故人之誼與一國安危,孰輕孰重,老夫分得清。”
“至于燕王”,衛玄揚聲喚來陸衡,陸衡将兩本遞給喬海蠡,“我的人尋到了以前服侍金氏的陪嫁丫鬟,還有一個燕王府的仆婦,這是她們的證詞。金氏的丫鬟是個細心之人,如今雖已遠嫁,可當年之事甚至一些細節依舊記得清楚,除了金氏之死和燕王府中的情況,她還提到有官吏為求仕途曾主動向燕王獻女。”
白紙黑字,更有證人的簽字畫押。證詞所述,字字泣血,看得喬海蠡額上的青筋直跳。合上第二本冊子,喬海蠡一拳砸在桌案上,須發皆張,怒不可遏道:“當朝皇子,竟做出如此腌臜之事!簡直毫無王法!”
這位樞密使果真是風雷之性,顧明苒不覺往衛玄處挪了挪,廣袖下,衛玄與顧明苒十指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