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宗的人将事情了結,從山下回來之後,梅姬得知了兩件事。
第一是魯國滅了,皇室成員死傷殆盡,駐守各地的将軍有揭竿而起的,也有幹脆投降敵國的,亂七八糟的勢力都鬥在一起,戰火不知道多久之後才能平息。
第二件事是,她爹其實在她上甯磐山之後,就給上書稱自己教女不不善,望皇上不要株連梅家全族,攜妻子一起服毒自盡了。
皇帝感念鎮北将軍愛女之心,沒有派人上日月宗請求将梅姬帶回,也赦免了梅家其他人。
而一直到死,梅将軍都沒提那枚免死金牌的事情。
當聽見師尊說出這話,梅姬整個人渾渾噩噩,活像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即使在瑾然的攙扶下都有些站不穩:“怎麼會這樣?我爹明明說家中有免死金牌……”
宿知鸢在旁邊看着梅姬渾身顫抖的樣子,記憶仿佛也一下子回到了剛平亂回來的時候。
那會兒她身受重傷,已經決定閉關,聞言輕聲打斷梅姬的話:“丹書鐵券是給功臣的褒獎,但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護身符。”
自古被授予免死金牌的臣子不少,到需要的時候能用上的卻不多,如果皇帝存了必殺之心,這東西不過是一塊廢鐵。
梅将軍在決定送女兒離開時,就已經為自己規劃好了結局,此後幾十年送到日月宗的信,都是事先托付好的代筆所寫。
梅姬當日上考場,不是不知道此乃大罪,可當朝皇上跟他爹是過命的交情,年輕時還曾寫過女子扮男裝上戰場的打油詩。
她以為隻要她的交出的答卷足夠好,就足以掙到恩典,同時得到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卻原來連她的命都要父母的來換。
梅姬的本命法器本是一杆槍,威風凜凜,重達幾十斤,在她的年紀不斷攀升之後,舞動起來已經很吃力,可她一直不願放棄,就像不願意放棄曾經的自己。
從玉京殿出來後,梅姬親手将那杆槍扔進了熔爐,重新與一柄輕便小巧的團扇簽訂契約,她從前從不愛這種東西,可現在她覺得,如果自己以前就喜歡這些,或許父母就不用替她去死。
幻境的時間流速不由外人把控,宿知鸢隻能站在瑾然身邊,聽她欲言又止,随後安慰道:“如果梅将軍和夫人還在,也肯定不願意看到你自暴自棄……”
“誰說我自暴自棄?”烈火映照着梅姬的眉眼,她臉上還有淚痕,語氣卻很堅定,“爹娘費了多少心力才把我送到這裡,如果我半途而廢,他們豈不是白死了。”
瑾然聞言頓時一喜,終于稍微放松了一點,可她看看那杆漸漸被火焰吞噬的紅纓槍,又道:“可是那你為什麼還要……”
親手毀掉跟随自己多年的武器,梅姬心裡也不好受,她偏過頭不看熔爐裡的情景,聲音沙啞:“隻是想開了。我年歲漸長,總有一天會舉不起來,修煉之途漫漫無期,我不能……一直這麼任性。”
不,這不是任性。
宿知鸢聽到這裡,當下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在梅姬離開後,将那一杆槍從火中取出。
可是她剛剛走上前,就感覺自己腳下的地面突然裂開,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向下面的黑暗中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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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聽到聲音的時候,宿知鸢擡眼去看,發現自己又跟着梅姬回到了玉京殿,不過地點并不在正廳,而是外面的一處桃花林。
她們中間隔着一段不短的距離,梅姬此刻是背對她而立的。
宿知鸢擡步朝梅姬身邊走去,忽然看見冉青和穆千蘇有說有笑地從她旁側路過,她伸出手想打招呼,那兩人卻沒有分給她一個眼神,仿佛當她不存在。
宿知鸢生出了一股怪異的感覺。
冉青确實看好穆千蘇,但是也不會莫名對梅姬如此冷淡;同理,穆千蘇也是一個懂禮的人,沒道理甩臉同門師姐。
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瑾然抱着一摞卷宗走過來,在看到梅姬時無奈道:“現在千機海的事解決了,穆千蘇已經渡第一重天劫,師尊也愛重他,冉青本來就跟穆千蘇住一間屋,對他好點也在情理之中,你别往心裡去。”
梅姬聞言,頓了一下轉過頭,露出一張似乎比現在還蒼老的臉。
宿知鸢這時也明白了,此前的一切都是回憶,從現在開始,這場針對梅姬的幻境才正式開啟。
跟她一進去就看到千機海不同,梅姬最恐懼的事物并不出現在單一場景,而是在年複一年地付出,卻得不到回報的日子裡。
所以這幻境主人想摧毀梅姬,就必須引導她想起過往的痛苦,以及對未來無能為力的絕望。
“十七歲,真年輕。”梅姬望着穆千蘇遠去的背影,随即視線落在瑾然手中的東西上,猶豫片刻,“你要去找師尊嗎?”
“是啊,文卷閣的人又送了一樁案子過來。”瑾然拍拍卷宗,掰着手指頭算,“郎師姐快回來了,這次尊上應該會讓她跟着一道去。外門弟子的話,我覺得叫容竺的不錯,另外再随便選一個好了。”
她跟梅姬一貫關系很好,此時語氣自然言語瑣碎,是很純粹地在閑聊。但梅姬聞言,卻不知是何緣由地沉默一會兒,有些艱難地道:“瑾然,你能不能……”
“先等一等。”瑾然已然在這裡停留了許久,看了看日頭,忽然有些突兀地打斷她的話,“這次的案子有些急,我答應了元拯閣主要盡快向尊上彙報,剛剛差點忘了,我回來再跟你說。”
說着,她便對着梅姬歉意一笑,匆匆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