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乾元一十六年,正月初七。
新年伊始,寒意未減,京都下了場罕見的大雪。
那雪淅淅瀝瀝,直到子時才漸漸止住。
晨光微熹,将軍府東南角一處不起眼的院落裡,一個紮着雙髻的小丫鬟抱着比人還高的柴火鑽進了廂房。
内屋的榻上躺着個美人兒,她肌膚賽雪,瓊鼻櫻唇,光躺在那裡就已是一副圖畫。
可她卻睡得極不踏實,額前的烏發被汗水打濕,一絡絡貼在眉邊,她身形微動,似乎在經曆一場噩夢。
外屋的門開了,那小丫鬟輕輕走進來,細微的聲響而已,床上的人動了兩下。
江希月終于從夢中醒來,屋内的炭火燃得正旺,可她的四肢百骸始終感受不到絲毫的暖意。
這是她在這具同名同姓的身體裡,重生以來的第七日了。
上一輩子,仿佛就在昨天。
那天是除夕,她從城外收藥回來,入城時正好趕上百年難遇的春神獻禮,整個朱雀大街被人潮圍得水洩不通。
她爬到樹上看了場古怪的祭祀,随後費力擠出人群,往家裡去。
快到家的時候,她看見沖天的火光。
他們說她家走水了,她的家人一個都沒能逃出來。
她瘋狂地往火裡鑽,一次次被人拉了回來。
然後官府的衙役來了。她以為是來幫她的。
可他們不由分說将她抓走,把她關進死牢内,用盡一切辦法逼迫她認罪。
她隻好假意應下。簽字畫押的時候,她趁人不備用筆杆子刺瞎了典獄長的一隻眼。
那個男人瘋了,他對她拳打腳踢,用粗重的鎖鍊刺穿她的肩胛骨,将她倒吊起來鞭笞,直至遍體鱗傷,四肢盡斷。
奄奄一息時,有人喂她喝了什麼,再醒來,就在這具身體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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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見她醒了,忙端來一應洗漱用具伺候她起床。
江希月望着滿屋貼着的黃符箓,神情有些恍惚。
她接過汗巾,試探地問:“喜寶,你剛剛出去打聽了沒?盛家今日來人了嗎?”
喜寶乖巧地點點頭,聲音軟軟糯糯:“來了!奴婢偷偷去瞧了,一共來了三位大夫,此刻都在夫人房中問診呢。”
果真來了,江希月心中暗喜。
這具身體的主人是當朝一品将軍的嫡長女,她自小患有心疾,出于某種原因被長養在府中,足不出戶。
除夕那一夜,府裡不知誰在放在煙花,劇烈的響動催發心病,竟把她給吓死了。
正月初一,将軍府上上下下挂起白幡,在靈堂設下棺椁。
可吊唁的賓客還未到齊,死去的小姐又從棺材裡坐了起來。
将軍夫人被吓得當初暈倒,一連幾天也不見好,這就驚動了夫人的娘家——盛家。
聽說盛家會送府醫過來給夫人瞧病,沒想到正是今日。
所以,今日是她能夠偷溜出府的最佳時機。
江希月立刻起身,快步走向梳妝台。她對着銅鏡随意挽了個發髻,又在妝匣裡翻來找去,尋出支不起眼的木簪。
“衣裳有了嗎?”
“有的。”喜寶從櫃中取出一件男子外袍,抱歉道:
“小姐,奴婢今日去浣衣院沒弄着小厮的衣裳,卻順到這一件。奴婢瞧着倒像是大少爺的,您看行嗎?”
江希月低頭瞥了一眼,衣裳是玄色,所用的布料錦繡華美,暗紋淡雅,看起來并不顯山露水。
“問題不大。”
喜寶放下心來,又找出一頂瓜皮帽給她戴上,銅鏡裡登時映出一個清秀的身影,像極了個瘦弱又滑稽的小厮。
喜寶将包裹塞給她,再次叮囑:“小姐,您一定要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江希月點點頭,迫不及待走出院外。
原主過去十年來從未踏出過院子半步,因而對将軍府的地形不太熟悉,她順着喜寶描述的路線彎彎繞繞地走,不多時就看到了後門。
她壓低帽檐,弓着身子悄悄提起過長的衣袍,捏着嗓子冒充自己是盛家的藥童,忘了東西要回府去拿。
那門房見他是生個面孔便信了半分,又看到這一身绫羅綢緞,琢磨着盛家果然是京城有名的簪纓世家,連藥童都穿得如此體面,于是沒再多問,放她出了府。
她幾步快走下了台階,越往外走步子越快,最後幾乎是一路小跑起來。
将軍府在京都的正西面,沿着坊街向東一直走,經過通往皇城的朱雀大街,再向北轉個彎,就能走到她前世的家。
沿途有巡防司的人在指揮百姓清理積雪,江希月把衣袍的領口往上拉遮住了半張臉,她避開人群,東鑽西鑽,很快就到了綠槐巷。
她在巷口站了良久,最終鼓足勇氣走進一間破敗的院門。
放眼望去,這座宅院已經全部化為焦土,凡過眼處,滿目瘡痍。
那天她隻是沒能按時回來而已,便從此與親人陰陽兩隔,而今她自己也是面目全非,成了寄在别人身上的一縷幽魂。
江希月心生悲涼,默默将懷中包裹打開,裡面裝着幾根白蠟燭、一把香以及一些簡單的供品。
她将這些物什仔細擺在地上,又點亮蠟燭,把燃香插在一個裝滿了米的小甕裡,随後燒起紙錢。
今日是她家人的頭七。
她對着空蕩蕩的院子呼喚:“阿爹,阿弟,我回來了......”
“是我,希兒啊!”
“你們出來看看我,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她跪在地上痛不欲生,手指緊緊扣起,指甲縫裡嵌滿了污泥。
她的家人死得冤枉,官府可以這樣草草結案,她卻不能。
阿弟自小習武,身手敏捷,大火燃起時候,他怎會逃不出來。
那天屋裡一定發生了什麼。到底是誰害死了他們?
都說人死後的第七天,鬼魂會回家看看,為什麼她喊了這麼久,他們都不出來?
難道他們在怪她?
白霜般紙錢在火星中蜷曲成灰燼,平地裡忽然起了一陣陰風,她的眸底閃過一抹赤色。
“阿爹?”她猛然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