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眉,那眼,那同樣深不見底,漆黑的眸子。
獵場上那強烈的錯覺重又來了,王十六急急低頭,心裡如同刀割,便趁勢凄煌着聲音,喚了聲:“阿耶。”
王煥回頭看她:“談正事呢,你跑來做甚?不像話。”
裴恕轉開目光。談公事時女眷擅自闖入,侍衛不曾阻攔,王煥也并未認真斥責,固然是魏博軍紀松弛的緣故,但王十六之受寵,也可見一斑。王煥姬妾無數,膝下子女也有七八個,王十六與他失散多年,按理說感情不會太深,如此寵她,最大的可能,是因為鄭嘉。
那麼鄭嘉對于王煥而言,也許并不僅僅是挑起戰事的理由,而是真真切切,有夫妻之情。王煥也的确十多年來,正室之位始終空懸。
“阿耶,”王十六挽住王煥,哽咽着,慢慢在他身側跪下,“我問過了,阿娘的靈柩孤零零一個停放在廟裡,我們去永年接她回來吧。”
王煥粗黑的眉頭重重一壓:“胡鬧,正打着仗,是你亂跑的時候?”
“阿耶不方便的話,我自己去,”王十六知道他不會去,交戰之時,進城對他來說風險太大,但無所謂,她的目的,隻是自己能去,“阿娘怕黑,更怕一個人關在屋裡,我必須去接她回來。”
高處一扇小窗,她的臉便晦暗着,落進光的陰影裡,裴恕安靜地看着。沒有錯,王煥對鄭嘉是不一樣的,王十六正因為知道這點,所以每有所求,必定會擡出鄭嘉,如那時帶走俘虜,此時要去永年。
“阿耶。”王十六又喚一聲,餘光瞥見裴恕黑沉沉的眸子,心裡突地一緊。
他仿佛看得透她的心思,知道她此番舉動不是為了母親,而是有别的心思。急急轉頭,讓眼梢的淚,落在王煥手背:“我一定要去,我不能讓阿娘一個人留在那邊。”
“行了,”王煥再撐不住,擰着眉,“你想去,就去吧。”
果然,隻要提起母親,便是殘暴如王煥,也會心軟。王十六低着頭,突然生出恐懼,她能去永年了,可那裡,有她想要的答案嗎?
“裴老弟,”王煥看向裴羁,“我家十六要去永年接她娘,怎麼樣,裴老弟放不放她進城?”
“我會傳令黃刺史,放令愛入城。”裴羁颔首。既要談和,鄭嘉的遺體必定要遷出,由王家人去辦,自然比洺州方面去辦更妥當,“過兩天我亦會去趟永年,與黃刺史商議和談之事。”
“怎麼,裴老弟也要去?”王煥心思急轉,“那就幹脆裴老弟帶着十六一起,我也能放心些。”
王十六心裡一跳,擡眼,對上裴恕無波無瀾的鳳目:“男女有别,不大方便。”
強烈的陌生感,伴随着厭惡,抗拒,王十六轉過目光。薛臨從不會對她說這種話,她真是瘋了,怎麼能憑着一丁點相似,就覺得他像薛臨?
耳邊聽見王煥的笑聲:“你我兄弟相稱,十六就跟你侄女一樣,有什麼不方便?就這麼定了,我這就傳令休戰,明天一早你帶十六去永年!”
翌日一早。
往永年去的道路狼藉破敗,處處都是戰火過後的痕迹,王十六縱馬前行,想起昨夜王煥的吩咐:“侍衛隊一是保護你,二是探查洺州的防衛部署,裴恕這人不好對付,你機靈點,别讓他看出破綻。”
身後鐵騎上百,周青率領的親衛隊是這三個月裡她挑選出來的心腹,剩下的,都是王煥的人,裴恕的使團在前面,從上到下不過十幾個人,卻能闖獵場,跟王煥硬扛,三言兩語讓手握十幾萬重兵的王煥如此忌憚,這個人,的确不好對付。
但,關她什麼事?天底下頭一個想殺王煥的,便是她。
前方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王十六擡眼,一人一騎飛也似地奔向使團。
裴恕勒馬停住,是侍從郭儉,昨日奉命去永年聯絡,此時返來複命:“回禀郎君,黃刺史已安排好鄭夫人遷靈之事。”
裴恕低着聲音:“可曾查清鄭夫人與薛演的關系?”
薛家家主薛演,出身河東薛氏,曾任翰林學士,辭官還鄉後隐居永年城郊。王煥攻打永年之前,無人知曉鄭嘉母女兩個在薛家,王煥滅薛家滿門後,對外聲稱薛家扣留鄭嘉脅迫他,但薛演淡泊名利,無心仕進,似乎并無可能做出如此行經。
“薛演一直隐居城外的南山,城中無人知道他們的關系,”郭儉回禀道,“屬下已經安排人手去南山追查。”
裴恕遙望王十六一眼。身為鄭嘉之女,十幾年來與鄭嘉形影不離,這其中隐秘的内情,她必定知道。但王煥知不知道?她可曾告訴過王煥?
隔得遠,王十六并沒有發現他的打量,目光越過鉛灰色的陰雲,望着極遠處,城郭外的山色。
南山。九年前她追着母親到了那裡,遇見了薛臨。生平第一次發現世上還有人在乎她,生平第一次知道,活着并不僅僅是漂泊、孤獨、無依無靠,還有溫暖和愛人。
這一切,因為母親得到的一切,又因為母親,被王煥毀掉。
身後又一騎追過來,越過衛隊,奔向使團。
裴恕回眸,侍從張奢滾鞍下馬:“回禀郎君,已查到鄭嘉的身世,出自荥陽鄭氏南祖房,其父鄭融。”
裴恕有些意外。荥陽鄭氏,五姓七望之一,鄭融因注疏《毂梁傳》名揚天下,當世稱之為大儒,鄭嘉竟是他的女兒?五姓女高不可攀,自來非名門王侯不嫁,王煥出身寒微,從行伍中一級級爬上來的粗人,如何能娶到鄭嘉?這些年王煥日漸得勢,荥陽鄭氏為何從不曾提起過這個女婿?
下意識地又望一眼,王十六挽缰控馬看着遠方,身姿是世家女的優雅,一雙眼卻透着十足的不馴。鄭嘉與王煥的女兒,血脈裡便注定了糾纏着高門望族數百年的教養,與新貴粗野淺薄的做派。
那身影突然動了,王十六快馬加鞭奔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