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靠近山巅的一處平地,一言不發望着山下,裴恕慢慢走近,突然聽見她低低的語聲:“你看這雲,像不像海潮?”
裴恕有些意外,順着她的目光望下去,但見雲霧絲絲縷縷起于山巅,聚于山腰,無風自動,如白衣,如蒼狗①,瞬息萬變,渺渺茫茫,他昔日曾遊曆東海,若潮水來得輕柔,的确有幾分相似。微微颔首:“差相仿佛。”
“我的名字,喚作觀潮。”王十六回頭看他。
薛臨給她取的。到南山後的第二個秋雨天,她獨自走來這裡看雲,一回頭時,看見了薛臨。披着蓑衣,摘下頭上的鬥笠給她戴上,問她:“你看這雲,像不像海潮?”
她不知道像不像,她從出生便跟着母親東躲西藏,沒見過海,也沒心情留意山水,但薛臨說很像,說當年曾去過東海,潮生之時便是這般景象。他低頭看她,唇邊有溫暖的笑:“十六,以後就叫你觀潮好不好?”
王十六,母親給她取的名字,因為她出生在二月十六日。從那天起,她擺脫了這個潦草簡陋的名字,她喚作做王觀潮。
裴恕望着腳下的雲海,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說起這個:“寓意極佳。”
王十六轉開臉,一刹那間,竟有些恨他。他隻是随口敷衍,根本不懂她的意思,那些珍貴的記憶,她與薛臨的記憶,他根本一無所知。赝品,終歸隻是赝品。
邁步離開,泥地上濕滑,不留神一個趔趄,身後裴恕伸手扶住:“小心。”
同樣沉穩有力的手,同樣溫暖的觸感,思念一刹那間瘋狂到無法自制,王十六忍着淚,看着裴恕同樣幽深的眸子。是赝品,但,那又如何?她是如此思念薛臨,隻要能觸摸到一丁點薛臨的影子,就算是毒,她也願意吞。
裴恕縮回手。似乎從第一次相見,她便是這麼直勾勾地看他,尖銳,執拗,卻又空洞,就好像越過了他,望着他身後什麼地方似的。
“我要去安葬我哥哥,”王十六轉過臉,“你去不去?”
裴恕猜她說的是薛臨。薛臨是薛演與早逝的妻子所生,她叫薛臨哥哥,那麼薛演與鄭嘉,是不是私下裡結成了夫妻?
思忖之時王十六已經走遠,裴恕邁步跟上,突然有些疑心她是故意這麼說,她知道他很需要弄清鄭嘉與薛演的關系,所以撂下這句話,勾着他去。
王十六快步向山後行去。泥濘滿路,粘得鞋子沉甸甸的,幾乎拔不出腳。那次摔跤後,薛臨在附近山道上鋪了細沙和碎石防滑,後面她再也沒摔過,但這些,薛臨精心為她安排,他們曾并肩走過無數次的地方,都毀了。王煥攻下南山後,屠盡山上人家,又一把火燒了山。
身後有腳步聲,是裴恕,王十六回頭,雨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來,綿綿細細,綴在他眉眼之間,讓他岸岸的容顔少了幾分冷峻,多了幾分溫存。真像啊,她的薛臨,她又看見薛臨了。
裴恕跟着停步,目光越過王十六,望見山道盡頭的斷牆,大火燒得漆黑的磚木淋着風雨,分外凄涼。
是薛家的别業。王煥在其他郡縣都是直接攻城,唯獨在永年是先繞道南山屠了薛家别業,之後攻城,也正是因為這次繞道,永年城才有機會準備,多守了幾天。南山在戰略上并無用處,王煥老于用兵,如此不合常理的舉動,很可能是為了殺薛演,報奪妻之恨。
餘光瞥見王十六跟着回頭,望見廢墟時身子一晃,捂着心口蜷縮起來。
裴恕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周青早已沖過去扶住:“娘子!”
裴恕看見他從懷裡掏出一個藥瓶,倒一粒藥丸塞進王十六口中。看見王十六仰着頭艱難咽下,眼梢濕着,不知是雨是淚。她有宿疾,臉色蒼白,唇色又紅到帶紫,可能是心疾。方才她的模樣顯然是心髒絞痛,無法呼吸,那麼這心疾,應當很嚴重。是如何患上的?
藥力一點點發散,痛到無法呼吸的感覺漸漸緩解,王十六慢慢起身。眼前地獄般的景象,是她曾經的家。清池綠樹,碧瓦數椽,她最安穩的九年光陰,她不敢奢望卻意外得到的親情,她視如生命的薛臨。都沒了。她再沒有家了。
深吸一口氣,壓下痛楚:“葬這裡,立刻。”
“娘子,”周青驚訝着,嘶啞的聲,“這裡是郎君的家,要不要換個地方?”
“就要這裡。”王十六慢慢看過斷牆殘壁,目光落在裴恕身上。都沒了,她唯一能抓住的,隻有這個,赝品。
她得死死抓住他,支撐自己,活到報仇那天。
“娘子。”周青又喚一聲。她的神色并不像是可以商量,他也從來都是聽從她所有的吩咐,無論這命令,有多麼不合常理。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喝令侍衛擡過棺木,“打圹,下葬!”
鐵鍬挖地,帶起含糊的泥水聲響,裴恕看了眼王十六。
以生宅為死宅,從不曾有過這規矩,然而她從來不是講規矩的人。譬如方才毫無來由,将閨名告知他這個不相幹的外男,譬如那聲刻意透露,勾着他來的哥哥。
她的悲恸不似作假,她對薛演父子感情極深,遠超過對王煥。王煥戰敗時,她眼中有喜色。她還想殺王崇義。她是魏博最大的變數,利用好她,當可早日平定亂局。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耳邊聽見王十六低低的語聲,“我會幫你,但我也有條件。”
裴恕擡眼,她眸子裡濕濕的,卻又像是燒着火,直勾勾盯住他。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她仿佛是看他,又仿佛越過他,看向他尚未知曉的某個地方:“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