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幻覺,哪怕是欺騙自己,至少這一刻,風中傳來的熟悉氣息足以讓他感到片刻寬慰。
他專注地沉浸在那陣風中,享受着昔日熟悉的柔軟和甜美。
可是,卻突然有一個人驚擾了他。
于是所有的一切全都消失了,仿佛海市蜃樓一般。
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下面跪着的人:“你是誰?”
這話一出,衆人頓時倒吸一口氣。
要知道聶姑姑從穆清公主三歲時便侍奉在她身邊啊!
元熙帝駕臨神秀宮,都是聶姑姑向元熙帝禀報關于穆清公主的種種,結果如今,元熙帝竟然對着聶姑姑問你是誰?
他不認識聶姑姑?
聶姑姑心裡也是一凜。
之後無法言喻的羞愧攀爬上來,讓她臉紅耳赤,讓她手腳顫抖。
當年帝王龍潛于封地時,她還小,不過十四五歲,身份卑微,隻是針線上最不起眼的小丫鬟。
偶爾間有人看到她,歎了一聲,說可惜了。
她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好奇追問一番,結果那人說她神韻間有幾分王妃的樣子。
于是大家都好奇打量她,也都覺得她多少有一點像。
“比起王妃當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雲泥之别,隻是些許有些像罷了。”
晚間時候她躺在榻上,仔細回味着這一句話,卻覺酸楚無比。
她沒見過王妃娘娘,隻聽說她貌美,還聽說她溫柔和善,更聽說當時還為肅王殿下的皇帝是如何寵愛他的王妃,聽說那是捧在手心裡寵着,眼裡心裡隻有她。
她萬沒想到,她竟然長得像王妃。
那一夜她根本無法入睡,反複來回地想,想着人生來的命局,想着相貌于她到底有什麼用,想着自己和那位王妃到底有什麼差别。
不甘,酸楚,以及隐隐的期盼,這些都在她心裡回蕩。
結果後來發生的一切是她做夢都想不到的,王妃病故了。
她至今記得,那一日她找了個由頭和輪值的婢女說話,借機遠遠地窺見了肅王。
如冰如雪的肅王殿下年輕俊美,簡直是天人下凡一般的存在,可就是那樣的男人,猶如玉山傾倒,白瓷破裂,那麼美的一個男人竟清瘦到仿佛一抹煙,好像風一吹他就會消散了。
她被震撼到了,為肅王殿下的俊美,也為了他此時的破碎蕭冷。
她忍不住想,那是怎麼樣的纏綿情深才能讓一個尊貴俊美的男人悲傷至此!
事後,她不斷地想,她腦子裡全都是肅王,他破碎的神情,他眼底的哀恸,他猶如冰玉般的容顔,這一切在她一個小婢女的心中太過瑰麗,她的心魂全都萦繞在這個男人身上,她再也無法走出。
她時刻豎起耳朵聆聽着婢女婆子們的歎息,聽她們說肅王殿下如何深情,聽她們說若不是還有一雙兒女,肅王殿下必追随他的王妃而去了。
她無法自制地想象着肅王是如此疼愛他的王妃,又不能抑制地将自己當做那位王妃,這種漫天的想象讓她越來越無法忍受現實。
她也想做王妃,想成為肅王戀慕的人。
于是在那一刻她做了這輩子最大膽的一件事,她要接近肅王。
而接近肅王的方式便是接近穆清公主,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
人都說她長得像王妃,又說王妃溫柔和善,愛笑,笑起來溫煦如風,于是她便也開始笑,對着鏡子練習怎麼笑得溫婉動人。
之後她找準機會,出現在當時還是小郡主的穆清公主身邊,對着她笑,沖她伸出手。
她不知道王妃是如何對待小公主的,但她覺得天底下的母親應該大差不差,她觀察過王府其他當了娘的女人。
果然,才失去母親的小郡主看到她後,愣了下,之後竟然對她伸出小胖手來。
她得到了穆清公主的喜歡。
因為她能哄住穆清公主,這件事自然傳入肅王耳中,肅王把她召來,對着她仔細端詳了好一番。
她永遠記得肅王垂眸望着自己的神情,那一刻,她卑微地顫抖着,她覺得死了都甘願,因為終于,那個男人将視線投射向自己。
至少曾經有一刻,她的面容存留在男人的眼底。
死了也甘願啊!
她記得,當時的肅王審視着自己許久,終于,應允了,允許自己留在小郡主身邊照顧她。
這讓她竊喜,她不斷地揣測着,肅王是不是覺得自己像他的王妃,長夜漫漫,他在喪妻之痛中是不是需要一些慰藉,他會不會錯把她當成他的王妃?
當然她也明白,自己不能操之過急,隻要她哄住那個哭着要娘的小郡主,她便可以留在小郡主身邊,從此她的地位便是獨一無二的。
來日方長,她總有一日會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不能主動,她要柔順地陪着小郡主,等着那個男人主動看向自己。
她跟随在小郡主身邊,看着那個男人突然入了皇都,進了宮阙,登基為帝,看他殺伐果斷手染鮮血,看他暴戾陰冷喜怒無常,也看他廣召天下奇人,異想天開!
他竟冒天下之大不韪,軟禁了得道高僧和真人,要他們為他作法,為他祈福,為他念經,他要積功德,要得善緣,要求得夫妻再次相會!
其實任何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多麼可笑,但隻有他不知道,他固執地以他的方式來謀算着,抱着比青煙還要渺茫細弱的一絲希望,以為下輩子或者下下輩子,他們還可以再相會!
也有人尋了相貌酷似亡後的女子送到元熙帝面前,可元熙帝看都不看一眼。
他好像有一種奇異的直覺,哪怕長相再相似,他也能辨認出。
當然也可能,他看似瘋癫,其實心裡比誰都清楚,他的王妃已經死了,死人是不能複生的,所以他甯願相信神佛往世,卻不相信一個表相上的赝品。
聶姑姑從旁看着,她存着無比的耐心。
她知道自己一時半刻無法走入他的心,不過沒關系,任何女人都無法走入他的心!
她可以慢慢等,總有一日,蓦然回首時,他會擡頭看她一眼。
可是現在,她聽到了什麼,衆目睽睽之下,他說,你是誰。
她隐約知道,他對于尋常人的相貌總是記不住,能入他心的不過兩把手數得過來的那麼幾個。
可她不曾想到,他竟然不記得自己。
聶姑姑深吸口氣,咬唇,之後才道:“陛下,奴婢是芸惠,奴婢一直侍奉在公主殿下身邊。”
元熙帝聽到這話,沉浸于幻想的視線才逐漸聚焦,于是也終于看到了聶姑姑。
他當然認識聶姑姑,隻是剛才那一瞬,他的思緒并不在這個人身上。
他的視線在聶姑姑臉上停駐了片刻,眸底有瞬間的殺意閃過。
聶姑姑感覺到了,她屏住呼吸,哆哆嗦嗦。
片刻後,元熙帝輕攥了攥拳,壓下心底幾乎迸發而出的戾氣,淡漠地道:“下不為例。”
聶姑姑倏然一驚,卻見高高在上的帝王膚白如雪,神情凜冽,眉眼卻越發冷豔。
她連忙低頭,恭順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