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歎了一聲:“不必多想。”
不知為什麼,她隐隐感覺事情沒那麼簡單,憑着在宮中多年的直覺,她認為那位聶姑姑怕是别有心思,她似乎并不想讓阿檸接近穆清公主。
這裡面存着什麼私心自然很好猜,不過孫姑姑卻不能說破,便知道了又如何,那是公主身邊第一得用的女官,是看着公主長大的。
對于一個自小失去母親的公主來說,身邊一直陪伴着的女官幾乎如同她的親人一般。
所以孫姑姑心知肚明,但不想戳破,反過來安慰阿檸:“不必多想了,既回來了,那就安心幹,以後也不必去這裡去那裡,你好好讀些醫書,熬幾年,縱然不能成器,但至少太醫院有你一席之地。”
阿檸忙點頭:“嗯,姑姑說的是,我知道。”
胡公公也把阿檸叫過去盤問一番,之後也就不了之了。
被趕出神秀宮,阿檸自然有些失落,不過面對熟悉的醫女太監,她這種沮喪很快便一掃而空了,大家也都盡量安慰她,這讓她很是感動。
瑞香比起别人了顯得尤其興高采烈,她特意安慰阿檸:“你還是回來好,咱們都是才進宮沒多久的,哪可能一步登天,你去神秀宮哪能待得住,回來和我們一道,好歹作伴不是?我們也都是才進入沒多久的,哪可能就飛上枝頭做鳳凰還是本本分分的,在太醫院幹好了。”
對此玉卿笑着說:“阿檸沒能攀上高枝飛黃騰達,可把你高興壞了!”
瑞香便哼了聲:“我也是為了她好!”
她拉着阿檸的手,親昵得很:“阿檸你說是不是?”
阿檸倒是贊同:“和姐妹們一起在太醫院也極好,瑞香說得有道理。”
瑞香便哈哈笑,喜歡得很,玉卿哼了聲,擡起手直接捏阿檸的臉頰:“你看你傻乎乎的,确實回來好,在人家神秀宮,被那群人賣了你還給人家數錢呢!”
阿檸自己也笑。
回來太醫院的日子其實也是快活的,姐妹們極好,小太監們也好,轉眼便是八月,中秋節了。
宮裡頭的中秋節自然和家裡不同,有許多講究,諸如要賞秋海棠,要看玉簪花,還分發了各樣果餅,且宮人們都刻意分到西瓜和脆藕,不過這時若恰好趕上輪值,那就隻能幹瞪眼不敢吃了。
吃了鬧肚子,回頭擎等着被罵。
中秋這一晚,禦藥房放了一日的假,大家夥又得了賞,阿檸幾個自然歡天喜地的,于是便喚了雙喜元寶他們,大家一起湊份子,你出兔肉我出黃酒,你出醬油我出麻椒,最後還真做了一鍋,是把兔肉切成絲,又拿禦膳房剩下的雞湯來煨,加了黃酒,姜汁和碎花椒,最後用豆粉來收湯,做出來後,那味道自是絕了,又配着菊花酒,倒是吃得不亦樂乎。
宮女太監們往日雖然忙碌,也要看上面的臉色,不過年節時倒也能稍微松懈松懈,大太監和姑姑們也都會睜一隻眼閉一眼,大家夥圍坐一處,說話,吃酒,再分享各樣小吃,倒也自在。
說話間又提起下個月的重陽節,據說是要大辦的,因元熙帝的皇後早沒了,他也沒什麼妃嫔,唯一的家眷穆清公主年紀小,是以後宮諸事都是由明太妃主辦。
阿檸聽大家提起元熙帝,又聽什麼皇後,心裡不免黯淡。
她再一次想,就算他是自己上輩子夫君又如何,他這麼喜愛他的皇後,那他就變了。
她從六歲就一直記着他,可他卻忘了,就算現在他記起來,她也不稀罕了!
往日她是不喝酒的,如今見大家都喝,她幹脆也喝幾口,誰知道一杯菊花酒下肚,她便暈乎乎的了。
旁邊雙喜看她這樣:“阿檸姐姐怕是容易醉酒,不要喝了。”
玉卿幾個卻勸說:“好不容易不必值守,喝就是了,咱們也樂呵樂呵,來一個不醉不歸。”
阿檸隻覺腦子懵懵的,她有些無辜地捧着腦袋:“不行,不行,不能喝了。”
說着,她歪歪扭扭地起身,就要回去。
雙喜見此趕緊扶着:“我送姐姐回去。”
阿檸跌跌撞撞地走出院落,外面冷風一吹,她倒是醒了一些,但不知為何,心裡卻難受極了。
白日裡她勸自己不要去想,可晚間夜深人靜,那些回憶拼命地湧出,越是清晰越是甜蜜,她心裡越痛。
那雙墨黑的眼睛曾經那麼絕望祈求地望着自己,可是現在,什麼都沒了,她記得,他卻不記得了。
怎麼可以這樣?
她扶着窗棂,喃喃地對雙喜道:“我想問問,可不能,沒法問。”
雙喜詫異,他看過去,稀薄的燈光下,阿檸鼓着腮幫子,鼻尖泛紅,眼尾染着水汽,清澈的眸子霧濛濛的,仿佛要哭了。
雙喜心疼死了,忙道:“姐姐,到底怎麼了,是誰欺負你了?”
阿檸難受地搖頭:“沒,沒人欺負我……”
說着,她歪歪扭扭就要回房中,雙喜不放心,從旁護着扶着,送她回了房,又幫她蓋好被子,這才道:“阿檸姐,你先歇着,我去給你倒一盞熱水來。”
雙喜倒了一杯熱水後,便先出去了。
阿檸便昏沉沉睡去,不知怎麼,睡夢中,她隻覺身子輕飄飄的,仿佛飄在一片迷霧中,而就在那片迷霧的遠處,隐隐有一盞燈,燈豆大一點,時明時暗。
她順着光亮往前,距離那盞燈越來越近,于是她便看到一個背影。
一個烏發雪膚的男子,着一身墨色長袍,孤寂地立在那裡,脆弱而蒼白,仿佛下一刻便要碎掉了。
她看着那男子,隻覺心裡湧現出無盡的酸楚,心痛極了,想伸出手抱住他,想安撫他。
可是她的身形飄蕩,猶如一團霧,她就是過不去,好像有什麼阻攔着她。
突然間,那男子轉過身來,望向她。
迷霧重重,她看不清他的臉,可是卻清楚地感覺到一雙眼睛,那是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很是颀長的眼線,瞳仁幽黑,深邃到仿佛一口古井。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眼底濃郁的渴望幾乎要溢出了。
他神情間很是小心翼翼,試探着向自己伸出手,但又不敢的樣子。
阿檸拼命地想說話,可是她怎麼都無法發出聲音,她也想伸出手觸碰他,靠近他,可卻根本不能近前。
就好像,他是水中月鏡中花。
她怔怔地睜大眼睛,望着他,心痛于自己的無能為力。
這時,她聽到他開口了:“阿檸,阿檸……”
他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他的聲音悲恸,懇求,在顫抖!
阿檸的心被狠狠揪起來,就在這種無法形容的劇痛中,她拼命也要發出聲音。
可就在這時,眼前的一切突然消散,她驟然睜開眼。
睜開眼後,她便聽到了隔壁傳來的笑鬧聲。
阿檸怔怔地反應了一會,才逐漸醒過來。
是了,她喝了一盞酒,醉了,躺下便睡,就此做了一個夢,夢到了那個男人。
她清楚地知道,這就是她上輩子的夫君。
她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望着前方的虛空。
雖隻是一場夢,但這場夢太真實了,真實到她清楚記得那個男人眼底悲恸的情緒,他難過到幾乎活不下去了,脆弱到一碰就碎。
她好想好想抱住他,安慰他,告訴他不要怕,她不會走。
可那隻是一場夢,她和他仿佛隔了無法超越的距離,哪怕在夢裡,她都沒辦法碰觸和安撫他!
她無法克制地擡起手,捂住胸口。
夢中殘留的揪疼還在,她在黑暗中清醒而平靜地感受着過于清晰的痛意。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緩解他的痛苦,她怎麼忍心将那雙懷着強烈渴盼的眼睛留在黑暗的夢中。
就在這時,突然間,她聽到外面聲響,是過于倉促的腳步聲。
她詫異,想起玉卿她們還在吃酒玩耍,若是被人知道了,終歸不妥,當下連忙爬起來。
她因之前喝了一杯酒,現在腳下還有些軟,不過好在腦子是清醒的。
她剛要出遠門,迎面卻看到孫姑姑并兩個太監,正急匆匆趕過來。
阿檸心中暗道不好,孫姑姑是住在前面胡同的宮苑,距離這裡不遠,但平日也不會輕易跑來,如今突然來了,必是有事。
孫姑姑一聽那邊嬉笑的聲音,沉着臉:“往日不知道叮囑了多少次,如今倒是好,在這裡偷偷吃酒?”
阿檸趕緊道:“也、也隻是偶爾吃吃。”
孫姑姑:“你吃了嗎?”
阿檸搖頭,使勁搖頭:“沒,沒——”
她難得說謊,有些心虛,說話都不利索。
好在孫姑姑并沒細究,反而道:“你趕緊收拾下,跟我過來,去函德宮,有要緊差事。”
阿檸聽得函德宮這兩個字,頓時一緊。
函德宮,是元熙帝的寝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