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讓人起疑,二人一前一後回了宴席。
芈浔在人群中,隔着重重人影,朝謝千弦神秘一笑,見他正要舉手發問,卻被另一人搶了先。
“君上!”那人身姿雅正,謝千弦一看,正是那個帶着敵意看自己的人。
瀛君似乎興緻很高,眼中對這少年帶着欣賞,笑問:“沈中丞想第一個來?”
被提到的沈硯辭一身傲氣,不屑的瞥了眼謝千弦的方向,而後道:“回君上,臣,想與狀元郎,再論高下!”
這一聽是沖自己來的,謝千弦眉頭一皺,在無數投來的看戲的目光中,瀛君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
“狀元郎何在?”
謝千弦便起身走到宴席中間行禮,“臣李寒之,見過君上。”
瀛君笑問:“你可知,你旁邊這位是誰?”
謝千弦仔細看了一眼,還是不認得,反觀那人卻十分不屑,便道:“臣不知。”
沈硯辭看着謝千弦那平靜無波的面容,心中不禁浮起一陣敬意,他原本以為謝千弦會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卻沒想到對方如此鎮定。
“狀元郎為太子伴讀,不曾上朝,不知也情有可原,”瀛君打着圓場,道:“此乃文試榜眼,寡人新封的禦史中丞。”
“不知你們聽沒聽過這沈中丞的大名,從窮鄉僻壤來的寒門,曾是端州郡守的門客,人稱泉吟公子,寒門之光。”
一個狀元,一個榜眼,一個是半路殺出來的庶民,另一個則是從鄉試會試一路過關斬将到文試,最後遺憾屈居第二的榜眼。
官員們私語着,謝千弦才知原來那沈硯辭被不少人看好,都以為他會是狀元,卻不想被一個李寒之搶了這份榮幸。
謝千弦聽着,才想起來荀文遠說的,麒麟才子要入仕,根本無需文試。
憑着麒麟才子這個名頭,便有大把的人争着搶着,可其餘的寒門子弟,卻要拼的頭破血流,若是自己不插一腳,狀元,該是沈硯辭,那時,他應當不隻是封個中丞這麼簡單。
謝千弦正了正聲,好聲問:“沈大人要與我論高下,可是要比猜謎?”
“猜謎無趣,”沈硯辭傲然道:“我要與你,再論時策之道!”
此言一出,衆人驚噓不已,今日中秋佳宴,若是在此時論時策,未免是有些掃興。
謝千弦便禮貌回了句:“沈大人,此情此景,你要與我論時策,怕是有些不合理吧?”
“無妨。”上首的人依然興緻很高,看得出來,瀛君很欣賞這位泉吟公子,“你二人皆是才子,你們論道,豈不是比猜謎有意思多了?”
瀛君的态度如此明了,謝千弦怕其中也是帶着對自己的試探,再看這位泉吟公子,出身寒門,卻孤芳自賞,這樣的性子入朝為官,怕是要吃大虧。
他眼波一轉,便回:“既然君上這麼說,今日又是中秋佳宴,不如在你我二人的比試上,再加個賭注,如何?”
“好啊。”沈硯辭毫無懼色,謝千弦本意隻想賭那壇酒,卻不料那沈硯辭如此較真,昂首道:“今夜,狀元郎如若讓我輸的心服口服,我便摘了這頂烏紗帽,此生,不再入仕!”
此言一出,席中百官都覺得是聞所未聞,文試才結束,多少人拼搏半生才求來的仕途,這沈硯辭卻說棄就要棄。
謝千弦不由得高看他,可高看之餘,也依舊嘲笑着旁人的這份清高。
他是誰?
天下才一石,他謝千弦要占八鬥,區區一個文試的手下敗将,他怎會看得起?
“若是我輸了,我便…”他說着眉頭微皺,似乎在思考一個合适的賭注,衆人都在猜測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時,卻見他眉頭一松,而後唇齒輕啟,輕描淡寫便吐出了三個字:“自刎吧。”
“!”
此言一出,席間一片嘩然,這二位的話一個比一個吓人,沈硯辭也被他的賭注吓了一跳。
他沒想到謝千弦會如此極端,然而那人卻依舊面帶微笑,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蕭玄烨看着這樣的李寒之,面色也凝重起來。
沈硯辭被他這一說,臉上竟露出幾分猶豫,道:“你也不必下這樣的賭注,我沒想要你性命。”
謝千弦微微一笑,回了句:“沈大人,還是護好自己的烏紗帽吧。”
他原以為,沈硯辭被自己這一激,又會氣的臉色鐵青,覺得自己是在小瞧他,不料他記着那個賭注,看起來還頗有顧慮。
謝千弦覺他有趣,竟也想看看這所謂的泉吟公子又憑什麼孤芳自賞。
他看着沈硯辭,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笑問:“沈大人要與我論時策,當今大争之世,周失其鹿,群雄并起,沈大人以為,我朝該如何應對呢?”
沈硯辭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激動的心情,他凝視着謝千弦,眼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攘外必先安内。”
“大争之世,強則強,弱則亡,我瀛國若想在這亂世之中立足,當效仿先賢,推行新法,以求強盛…其一,廢世襲!”
“!”
這三字一出,私論聲此起彼伏,有的說沈硯辭自視甚高不識擡舉,有的說他大言不慚,有的說他罔顧綱常…
在衆多的私語中,愣是沒有一個聲音在維護他,就連上首的瀛君也開始重新審視着這位泉吟公子。
沈硯辭面對着如潮水般湧來的批判聲浪,卻表現得置身事外般無動于衷,他毫不退縮,接着說:“臣所言廢世襲,并非是動搖公室根基,推翻其血脈傳承,我朝設文試,看起來是給了寒門晉身之階,然…
位高者,重權者,顯著者,仍然都是世族子弟,同為大瀛的子民,臣以為,君上應當一視同仁…
古人雲,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寒門是如何替自己謀求一條出路,世家子弟就當遵循同理…
貴族之身隻給了他們一個顯赫的身份,但時移世易,今日之瀛已非昔日之比,若繼續沿用舊制,隻會導緻貴族子弟安于現狀,不思進取,既然如此,朝廷養着這些蠹蟲,是謂何求?”
“一朝所需者,乃是能夠為國家建功立業之英才,非庸碌之輩,所以臣以為,應當廢世襲,改官爵制,官職和爵位的高低,當通過自身的才能來評判,這才是荀子文試的意義。”
席中荀文遠聽着,也露出欣賞的目光,既有人欣賞,那必有人看不慣。
“簡直是一派胡言!”奉陽君氣急之下拍了案桌,怒斥道:“世族就是世族,庶民就是庶民,我朝開設文試已是對寒門開恩,你等貪得無厭,想壞了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不成?”
“若真依你所言,”殷聞禮意有所指,道:“是否尊貴如太子殿下,也要參與文試?”
他弦外之音,沈硯辭并不是聽不出來,他是要自己得罪太子。
入仕前他作為端州郡守的門客,深知自家主人是背靠相邦這座大山才得來一官半職,可自家主人為官勤懇,不會被新的法令殃及,而自己這套變法揪出的,必是那些碌碌無為之輩。
但現今殷聞禮确實是實實在在提醒自己,自己這麼做,依舊是出賣舊主,得罪相邦。
可他說出這番話,便早已是得罪了所有的宗室,再多一個太子,多一個相邦,他也無懼。
沈硯辭看了一眼為人端正的太子,揚聲道:“太子殿下為國之王儲,理應為各貴族子弟做出榜率。”
席坐上的人各懷鬼胎,暗暗做着自己的打算,沈硯辭所言,并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相反,是困擾曆代君王的心病。
瀛君也不例外,所以他開設文試,但這些年來肱骨之臣少之又少,文試起到的作用并不大。
文試更像是個形式上的東西,大多寒門子弟都窮怕了,守不住自己的本心,而列國遊學士子大多自命不凡,張口便要身居高位,在面對像殷聞禮這樣的權臣抛出的橄榄枝時,有幾個人能堅定自己,而不是單純去求一份榮華富貴?
相比之下,這泉吟公子真是亂世之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