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政殿上燭火明明滅滅,将滿朝公卿的影子投在青磚上,荀文遠自齊國回來後便辭了官,已經多日沒有出現在朝堂,此番再被召回,他着實沒想到自己能見到芈浔。
“大王。”他依舊恭敬地行禮,視線掃到芈浔時,指尖微微發顫,眼底那片刻的驚訝完全證明了這所謂安陵太子門客的身份。
事已至此,芈浔也不再僞裝,當着衆人的面,他雙手作揖,向荀文遠深深一拜,“師叔,失禮了。”
清朗的聲音刺破死寂,那聲帶着三分笑意的稱呼,讓荀文遠喉間泛起鐵鏽味,他偷瞄瀛王驟然眯起的雙眼,朝堂上的氣氛像被拉緊的弓弦,随時都會繃斷。
“荀子。”瀛王的聲音裹着刀刺,看着這一出師侄相認的好戲,不禁質問:“難道此前在阙京,你不曾見過他?”
“大王不必為難荀子。”芈浔先荀文遠一步開口,将後者準備好的說辭盡數堵在了嘴裡,他依舊從容:“荀子對瀛國忠心,此事無需多疑,我不想師叔知道,他一定不知道。”
瀛王輕笑一聲,看這人都死到臨頭了還一身輕松似得,倒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膽量,說此人是麒麟才子,他信。
否則,蟄伏四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是誰都有這樣的本事。
“那你呢?”瀛王複将目光落回到謝千弦身上,“李寒之,你倒是認得他。”
滿殿公卿的呼吸聲突然清晰可聞,蕭玄烨死死盯着那道身影,指尖深深掐進掌心,三步之遙,卻像隔着山海…
無數個暗夜裡,自己與他同榻而眠,如果這人的名字是假的,那這份情意,會是真的?
蕭玄烨隻覺心髒被無形的手攥緊,連呼吸都帶着血腥味,這一次,他能抓得住麼?
謝千弦知道蕭玄烨在聽,也知道殷聞禮在聽,喉結滾動,才艱難道:“臣幼年作為遊學士子,也曾求學于稷下學宮,可惜沒能得安子賞識,卻有幸見過此人,方才确定,此人正是麒麟才子。”
不知瀛王信了多少,又或許此刻,這位國君确實已經把心思都放在了這位麒麟才子身上,他心中歎着可惜,越、齊二國都有麒麟才子相助,瀛國,确實需要啊,人才,誰不想要呢?
可偏偏,這位麒麟才子早就有了主人...
荀文遠也适時站出,勸道:“大王,人才可遇不可求,如若大王願意,便讓芈浔将功折罪。”
他開口求情時,芈浔卻忽然輕笑出聲,那笑聲清朗如岐山鳳鳴,卻讓滿殿人脊背發涼。
怎麼沒人問他,他願不願呢?
“多謝瀛王美意,也謝過師叔。”芈浔正了正身,看向瀛王的眼神終于少了幾分戾色,赴死之人看透了生死,眸中星光璀璨,“瀛王若精誠求賢,我相信,會有一位願意侍奉瀛國的麒麟才子,可惜那人,卻不會是我了。”
“别說了...”謝千弦在心裡求他,他太熟悉芈浔的這個眼神,這般決絕,是他要做必死之事了…
“我芈浔窮此一生,所作所為,隻為在這天地之間,留下...”他深深吸一口氣,仿佛又聽見了岐山下的鳳鳴,“最後一個義字。”
芈浔字字如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同在人群中,沈硯辭也佩服這樣的氣魄,饒是作為武将的許庭輔也發出幾聲感慨的歎息,誰又能不說一句,不愧為麒麟才子呢?
可隻有謝千弦明白,他要永遠失去這個六師兄了...
他看着那道身影挺直脊梁,恍若看見那年在學宮初見時的少年郎…
“我看着就比你大,你該叫我師兄!”
謝千弦卻不以為意,來到稷下學宮的,哪個是有家之人?有的早已失了往事的記憶,連名字都是自己給的,這年歲自然也是張口就來…
他鮮少喚他師兄…
“好一個赤膽忠心的麒麟才子。”瀛王看他的眼神早已沒了殺意,轉而是一股求而不得的遺憾,可就像他自己說過的那般,大瀛可以沒有麒麟才子,卻也絕不能讓他國,再多有一個。
芈浔既不願侍奉大瀛,那便留不得,若不能用之,則殺之!
瀛王背過身去,惋惜是必然的,殺,也是必然的,最終,他轉過身,徐徐道:“寡人念先生忠烈,保你全屍,賜,鸩酒。”
芈浔卻微笑着,真正接受了這份所謂的饋贈,躬身拜謝:“謝瀛王。”
侍衛再次将他押走,謝千弦的魂,也跟着走了,他想沖上前,卻隻能看着那抹熟悉的青衣漸行漸遠,如同墜落深淵的孤鴻,隻留下振翅的殘影。
“除了太子,都退下吧...”
一衆人退出後,殿間隻剩父子二人,蕭玄烨想着方才謝千弦的神情,他想的太過出神,以至于連瀛王喚他,也沒反應過來。
“太子。”瀛王提高了音量,語氣也不免冷了幾分。
“是。”蕭玄烨這才回過神。
“大敵當前,你倒有心思發愣。”
“臣...”蕭玄烨猶豫着,最終還是開口:“臣以為,芈浔不能殺。”
瀛王眼底亦帶着思索,算算時辰,這會兒,送鸩酒的寺人,估計剛剛出發了,現在要撤回這道诏命,興許還來得及。
“諸子百家的名士,我大瀛都缺,麒麟才子名揚四海,若如此輕易就殺了一個有名之士,往後,還會有願意侍奉大瀛的才子麼?”
上首的人靜靜聽着,說到底,這其中的利害,他也并非看不透,隻是憑着芈浔那一腔忠烈,即使放了他,也不見得會歸順自己,若是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啊...
瀛王手中佛珠輕撚,那細微的摩擦聲似乎在喚回他的善念,此時,他想起了芈浔的那番話...
弑兄篡位之君,天下共憤而伐之,乃勢所必然...
他想,若是放了芈浔,青史上,他可否留一個禮敬賢士的美名?
最終,瀛王妥協般歎了口氣。
诏獄中,秋日毫無暖意的陽光宛如一柄鏽迹斑斑的鈍刀,艱難地從牢獄的縫隙中擠進來,在地面切割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光影,芈浔像是被這微弱的光線喚醒,恍然間睜開眼,望着那一點斑駁的光影,他隻想着,太子懷安全了嗎?
一陣輕飄飄的腳步聲打破了牢獄的死寂,獄卒“吱呀”一聲打開沉重的大門,謝千弦緩緩走了進來。
他身後跟着的寺人,手中端着的食盒仿佛承載着千斤重量,芈浔望着那食盒,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輕輕搖了搖頭。
無需多言,他心裡明白,這就是鴻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