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碟阖上眼睫,千頭萬緒如蠶吐絲,飛射遊走,彼此交纏。
眼前顯出那個死狀離奇的吏部小官,那個無頭無緒的“晉”和“禹”。
難怪查不出任何線索。
隻因一切蛛絲馬迹,恐怕已經随着淨巍宗的銷聲匿迹而塵封。
她再睜眼,眼中波瀾已如墨滴暈入池。
“所以你并未親眼目睹案發那天你的師父、師兄弟具體在做什麼,在和什麼人接觸?”胡碟若有所思。
“是。”
“後來你趕到了禹城,見到了什麼?”
“我見到了……師門的人被關進禹城牢房裡,不許探視,案發的酒樓、師父治病時落腳的醫館,通通被圍,不許進入。”
官府辦案,把案發地圍起來是正常流程,胡碟不疑有他。
“但他們并不辦案,也不審訊,隻是把這些地方控制起來。”天光照進謝明乾眼裡,琥珀色的眸子映出雲霭。
“大雨連着下了十七日,欽差死了,拖垮了禹城的河堤,拖垮了城裡的房屋,拖死了案發時我師父救治的病人,再無人證。我因為受了傷,無法潛入案發的地方查探,也無法聽我師父再說一個字。”
胡碟墨色般凝重的眼裡閃過一絲異樣,她總覺得這話怪怪的。
“大雨停了,雲銷雨霁,大地上來了陽光,南都也派來了查案的大理寺卿。”
“禹城縣令将我師父作為兇犯交予大理寺卿,并将我的師兄弟也一并交了上去,三十多個人,”謝明乾攥住虛空中不存在的東西,“如黃紙一張,輕飄飄遞給了他。”
“官府撤了人,我将酒樓和醫館翻了個遍,沒有,什麼都沒有,”他苦笑着搖頭,“連一根頭發也找不見了。”
“雨停的第二天,一把大火,燒了個一幹二淨。”
十七歲的少年跪在城門口,身後火舌滔天,熊熊撲殺着十七天裡的荒誕,将天蓋燙了绯紅。
他淚流滿面地看着遠去的囚車,恍惚看見自己半個多月裡錯過的一切,猴子撈月般追逐着夢幻泡影,所到的每一處都被有心人先行一步。
在山野裡肆意了十七年的他,看不破人心,抓不住這座燈影搖晃的高城的一片衣袂。
十七年真實的日子,山間新綠,霧影花紅,跑馬弄劍,流觞論道,全落進那場大火裡染了紅,此後春樹暮雲,隻覺一場大夢。
胡碟回想起那把劍,當關。
她望着窗前那道寶藍色的虛影,艱難開口:“一劍當關破太虛,天命無咎死十七。是你麼?”
是那年南都趕考,有人說菜市口要砍頭了,她忙着科考無暇去聽,而那之後皇帝下令不許再提起此事,她自然不會知曉。
“吧嗒”
一滴水珠砸到窗框上。
謝明乾帶着微微顫抖,啞聲道:“是我。”
胡碟伸手到窗子外試了試,漫不經心道:“下雨了吧。”
她續上思緒:“後來你怎麼找到禹城來的?”
“父皇保下了我,派我去戍邊作為懲罰。師父在南都行刑的那天,在菜市口對我說了最後兩個字。”
片刻,他道:“醫館。”
“醫館?不是被燒了麼,證人不是病死了麼?”胡碟腦中的棋局走得飛快,“物證都燒了,看來……”
“是還有人證。”她肯定道。
謝明乾佩服道:“對。我想了半年才想出來,你竟這麼快便明晰了。”
“這便是你們來尋采藥郎的緣由?”
“沒錯,我們查了兩年,終于查到一個送藥郎,災時正缺藥材,他拿了家裡存的藥材送來醫館,碰上了我師父。”
“你不在場,怎知的他碰見你師父?”胡碟追問。
“是我說錯了,那隻是猜測。所以我們才來追查,找到他好查證一二。”謝明乾生怕自己說錯話,小心翼翼道。
胡碟扶住窗戶,猛地掀起,帶起一片塵埃,謝明乾那張漂亮的臉和明眸露了出來。
她眯起眼睛帶了些質問的意味,步步逼近:“那你前面講的東西可有猜測?”
“沒有沒有,”謝明乾擺手,順帶還真的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笃定道:“絕對沒有,都是事實。”
“嗯,沒有就好。”胡碟得逞地點點頭。
“既然都聽到這兒了,先生就真的不考慮考慮答應幫我麼?”
謝明乾貓下腰,皺巴巴的眉眼透着些悲戚與寥落。
“不許叫我先生。”
“為何不可?我師父說,除師父外的老師或尊敬的人,皆稱呼先生表示尊敬。當得起我一聲先生的,除了你沒别人了。”
胡碟答:“行了吧謝平初,我沒什麼東西好教你。”
謝明乾一看她松了口,輕輕往前湊:“你都叫我謝平初了,那你的字是什麼?”
胡碟擡眼望了望天邊的雲,本想回答他自己一個屠戶,哪來的什麼字。
思量須臾,卻又别開眼,又輕又緩道:“敏理。”
索性她的字幾乎無人知曉。
“敏理,”謝明乾念着這兩個字,沒品出味來,“敏、理。是哪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