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呂殊堯反應夠快,在那銀簪還有毫厘之差就沒入沁竹肩膀時上前鉗住了曼曼手腕。
簪子叮呤掉在地上。
“灼華宮什麼規矩?被常徊塵召過就要同室操戈??”
曼曼曾經那樣義憤填膺地怒斥過木靈,可是到了她自己,居然也變成了這樣!
不過在常徊塵寝殿裡待了一夜,一夜的時間,足以讓一個人的性情觀念天翻地覆嗎?!
“曼曼,”呂殊堯嚴肅道,“昨夜你在裡面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我們找不到你?”
曼曼看了他一眼,葡萄一樣好看的眼睛漸漸充血。她好像很想哭,卻哭不出來,喉腔裡嗚嗚嗚的。
“曼曼你怎麼了?”沁竹不解地看着他們,“公子,你别攥着她,會痛的!”
呂殊堯稍一遲疑,曼曼立馬甩開他,一把扯開沁竹肩上被木靈刺傷的紗布。沁竹呼痛一聲,鮮血再次從她肩頭滲了出來。
曼曼見血,又說一次“對不起”,倉皇橫沖直撞,奪門而出。
“曼曼!”
沁竹捂着傷口,蹲到地上:“連簪子也不要了嗎……”
呂殊堯凝重地和蘇澈月對視一眼。
“為什麼她們每個人都要說對不起?”
找了人來給沁竹重新包紮,他們二人離開閣樓,呂殊堯問出心中疑惑。
奈何蘇澈月也沒有頭緒:“先去找姜織情。”
正是午後,灼華宮所有女弟子練功休息歸來。如沁竹所言,另一座閣樓就在幾百步開外,和這一座相聚不遠,氣氛卻截然不同。
随着弟子們散課後進入閣樓,這一座嘻嘻嚷嚷笑聲不斷,那一座堪稱得上靜谧無聲。
他們過去時,見到姜織情恬靜地坐在閣前溪水處,面前一張小桌案,弟子們在桌案後規規矩矩排着隊,逐一等待着姜織情為她們做什麼安排。
場景總有哪裡不太和諧,一時說不上來。
走近了看才看出來,姜織情是在給她們每個人描花钿。她恬淡怡然,手中握一隻女子上妝用的細毛筆,專注給每個到她跟前的女子描畫。每畫完一人,她都要擡指抵住對方下颌,左右檢查欣賞,直至滿意,而後笑着喚出下一個。
仿佛昨天被當着衆目睽睽欺負到暈過去的不是她,昨夜被常徊塵莫名奇妙掴了一耳光的也不是她。
此女心志之強韌,非常人所不能及。
姜織情見到他們過來,放下描筆,躬身行禮,笑問:“二位公子是在灼華宮裡散步嗎?”
“是啊。”呂殊堯也笑吟吟的,“昨夜睡得不暢快,今天出來散散心。”
他暗戳戳提醒姜織情昨晚在宮殿裡受的大罪,姜織情面不改色,道:“灼華宮景色可能入公子的眼?”
呂殊堯說:“美不勝收。隻是本公子才疏學淺孤陋寡聞,灼華宮開着上千種嬌豔名花,我能叫出名頭的寥寥無幾,實在敗興。”
姜織情會心一笑:“小女子不才,願意替公子解答一二。”
她吩咐排隊的衆女子道:“都先回去吧。”
人群頓時散開,離去的時候衣裙蹁跹,恍若一幅甯靜安然的群像畫。
“二位公子,請。”
他們又回到灼華宮的山谷落花,姜織情風雅地在落花間席地擺了張酒案,斟了酒,待呂殊堯和蘇澈月喝。
然而這一次,呂殊堯猶豫了。
姜織情笑了笑,也不催促二人,先将自己杯盞裡的酒喝掉,然後和常徊塵那日在大殿上一樣,拆了一顆用八角紙裹起來的果脯,含入口中。
“這是什麼?”呂殊堯問。
“海棠解酒脯。”姜織情解釋道。
“我記得那日常宮主也吃過。姜姑娘就算了,常宮主風流潇灑,還需要解酒?”
“習慣罷了。”姜織情将八角紙擱在一旁,“宮主千杯不醉。”
千杯不醉,還習慣吃解酒脯嗎?
“呂公子想問什麼?”姜織情娴靜看着他。
平日她低眉垂眼地跟在常徊塵身旁,呂殊堯對她長相的印象隻有“美”,卻并不具體。今日風花朗日,她坐在盈盈落瓣間,呂殊堯突然覺得,她其實生得十分英氣。
不僅生得高挑,眼睛還與蘇澈月一樣是窄得恰到好處的丹鳳眼,側臉輪廓分明,笑起來時眉峰甚至帶着棱角。
呂殊堯說:“昨夜……”
“昨夜是我們待客不周。”姜織情把給二人斟的酒又往前推了推,“我代宮主以酒賠罪。”
呂殊堯依舊沒動。
“不過二位公子應該也看出來了,若不如宮主所願,我也不敢保證宮主還會不會像昨夜一樣對待二公子。”
呂殊堯長指搭在酒案上,輕輕敲了幾下:“如果我沒理解錯,這是威脅的意思?”
“不是威脅,”姜織情看着他,“是請求。”
呂殊堯:“既然說是請求,那麼應該把前因後果說清楚吧。”
“呂公子想知道什麼前因後果?”
“比如,常宮主拿探欲珠,到底是想要救誰?”
繁花靜落如祭,姜織情說:“救我哥哥。”
“哥哥?”
曼曼曾提到過的那名灑掃弟子?
“你哥哥怎麼了?”
姜織情說:“我與哥哥自小一同長大,爹娘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他們去世得早,很小的時候就留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哥哥待我如兄長更如父母,他很早就辨柴米油鹽,知針頭線腦。”
“我經常嘲笑哥哥,說他家常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誰要是嫁給他,隻要日日躺在床上享清福便罷了。哥哥說,他不會娶女子進門,我便逗趣他,說不娶進門,難道他嫁過去不成?就算嫁過去作新婦,哥哥也是無可挑剔的。”
呂殊堯心想,這不是世另我嗎?
“但是哥哥一直有個理想,就是進修真界做仙長。他帶着我,四處求仙問道,可是結果往往不遂人願,那些仙門大宗一見到我們就說我們毫無天賦,根本不适合修界,紛紛拒之門外。”
“直到你們來到灼華宮?”
姜織情說:“是。宮主絲毫不考究我有沒有靈根,更不在乎我們的出身,非常爽快地答應招納我入門。可是這樣一來,受委屈的就成了哥哥,因為灼華宮從不收容男弟子。”
“要與哥哥分離,我當然不願意,哭得傷心欲絕。宮主終是不忍,留哥哥在他宮殿前,做了個侍掃門徒。”
呂殊堯原本想問,你哥哥胸有抱負,怎麼甘做侍掃門徒?
想了想,若不是為了妹妹,他大可以有更多選擇,說到底就是不忍心與妹妹分離,更不忍心抛棄妹妹一個人孤苦無依在外漂泊吧。
“他是個好哥哥。”
姜織情聞言确是一怔,不知為何苦笑起來:“是嗎。”
“他如果是個好哥哥,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呂殊堯知道後面要聽到的會是不好的信息,心微微提了起來。
然而姜織情隻是輕描淡寫:“後來,哥哥就出事了,死了。”
簡簡單單幾個字,不願多說細節。
“我……我真的很想哥哥。宮主聽說探欲珠可以召回亡靈,才向二公子求助。隻是宮主他請求之心過切,驚擾了二公子,還望二公子不計前嫌,幫幫我們。”
呂殊堯沉默須臾,問蘇澈月:“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蘇澈月抿着唇,遞出骨牌:常宮主口中的“師父”是誰?他是怎麼知道探欲珠的?
姜織情輕聲道:“二公子這麼問,就是有答案了不是嗎?昨日席間糕點都是二公子愛吃的,二公子可還滿意?”
蘇澈月險些直接張口,硬是将胸中熱意生生咽了回去。
骨牌變換為兩個字:父親。
姜織情說:“論輩分,我得稱二公子一聲師叔。”
蘇澈月的父親蘇谌常到淮陵,後來常徊塵在淮陵創立灼華宮。
蘇澈月和常徊塵在淮陵齊名流傳,卻沒想到這兩人之間還有這樣的淵源。
“宮主承教于令尊,正是令尊不吝賜教循循善誘,宮主才有名揚四海的機會。”
名揚四海……是這麼個名揚法的嗎??
也不知道蘇谌九泉之下有知,會不會氣活過來。
姜織情說着便要跪下來:“師叔果真不肯幫我和宮主嗎?”
呂殊堯趕緊去攔,看了一眼骨牌,道:“姑娘說的我們知曉了,這個忙我們幫。隻是有一點,希望姑娘勸勸你們宮主,不要再為難那些女弟子們。不要夜夜都……”
一時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詞形容常徊塵的行為。
姜織情喜極而泣:“好,我知道,我聽公子的,一定勸宮主!”
“那今夜就照舊,姜姑娘來接我們吧。”
姜織情離開了,那兩杯酒到底呂殊堯和蘇澈月還是沒有喝。
“常徊塵居然是父親的徒弟。”蘇澈月喃喃。
呂殊堯替他撣去肩上落花,“怎麼,二公子心軟了?”
智者千慮尚有一失,伯樂也有看走眼的時候。蘇澈月說:“有什麼可心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