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定,珍珠奉上熱茶,仇闵道:“今日救我們那少年,乃驸馬三叔父獨子秦慎,其年紀尚幼父親便死于戰場上,是以秦家對其頗為驕縱,冀州人稱小六爺。話又說回來,便不是他,便是秦家其他人,哪怕親屬家眷,在冀州隻要亮出名号來,便無人敢欺。今日咱們若是以原本身份去大悲寺,莫說寮房被搶,隻說咱們要去,自有人清場以待,何必受這等委屈?”
原本身份?是公主還是将軍夫人?
令儀放下茶碗,“仇将軍想說什麼,不妨直言。”
仇闵起身跪下,“末将鬥膽,請公主與驸馬重歸于好!”
令儀閉了閉眼,又開口:“我終日在府中不問世事,想必将軍在外面受了不少委屈。”
仇闵頭垂的更低:“啟禀公主,末将在外雖受了些打磨,可今日所言字字句句皆是為公主着想,絕對沒有半點私心!”
“驸馬當日發怒,事有起因。秦慎之父,還有驸馬的大哥,當年一同死在戰場上,蓋因當時京中官員奉命修建通天塔,趕工期私自将援軍所在部曲抽調去修塔,援軍許久不至,才導緻冀州軍大敗。不僅驸馬的三叔和大哥戰死疆場,如今的世子爺也是身受重傷,終生不能痊愈。是以,公主提起那些造反的徭役,觸到将軍逆鱗,他才那般暴怒。”
“還有将軍那位發妻,程家慧娘。程家祖上出過前朝的内閣大臣,在冀州算得名門大戶,家中教養甚嚴。程慧乃是長女,在閨中便素有賢名,十九歲嫁與當時十六歲的驸馬,之後生下一子一女,聽聞其溫柔賢惠持家有方,秦家上到長輩下到仆從無不交口稱贊。”
“幾年前,她陪驸馬唯一的胞妹,即将出嫁的秦纓,上山祈福時遇到山匪,為了保護秦纓,她孤身引開山匪,更是為保清白,跳下山崖香消玉殒。”
“少年夫妻,又是這般死法,驸馬及秦家難免對其感激愧疚。這恰恰說明驸馬乃重情重義之人,公主切勿過分挂懷。”
令儀贊道:“倒是一位剛烈忠貞的女子。”
她又笑道:“既如此,本宮更不該玷辱驸馬與她之間結發情誼。”
仇闵不曾想她這般反應,怔了一下方道:“驸馬那般英雄人物,又怎會一生隻一個妻子?公主如此美貌,又秉性柔順,男人無不動心,待日後生下一兒半女,以後何愁不得王府認可?”
令儀向來對仇闵敬重,此時卻難掩失望:“将軍若隻想說這些,便退下吧,本宮乏了,要去歇息。”
說罷起身便欲離開。
“公主!”仇闵急道:“您可知道,十一公主已經殁了!”
“十一姐姐?怎麼會?!”令儀大驚,“可是突發急病?!”
仇闵道:“反賊作亂,攻下十一公主所在郡城,第一時間沖進公主府中,驸馬竟帶着小妾投奔了隔壁湘王,隻留下十一公主與其子女死在府中。聽聞......十一公主死時衣衫不整,是反賊欲行不軌,她隻能咬舌自盡而亡。”
令儀跌坐在椅子上,她與十一公主并不相熟,此時聽聞她這般死法,卻也胸中憋悶難言。
仇闵緩下語氣:“還望公主細想,今日之事,若是未遇秦慎一行人,或是秦慎一行人也心懷叵測,咱們該當如何?便是冀州不亂,公主如此美貌亦是懷璧其罪,難不成公主要一輩子守在公主府中不出半步?若您在京城,末将死也不會說這些。可您既然嫁予冀州,若無依仗,日後隻會步履維艱!還請公主為以後打算,趁着還能挽回,與驸馬重歸于好!”
仇闵自覺那日當說的不當說的都已說盡,可公主之後卻依舊無甚舉動,他除了歎息亦是無奈。
直到三月某日,李德被人打的鼻青臉腫給擡了回來。
李德此人沒别的嗜好,除了杯中之物。冀州天寒,嚴冬時分百姓習慣喝酒取暖,家家皆會釀酒,冬日喝不完的會拿出來賣。這些烈酒,正和李德胃口,若是不當值,他便常去城中走街串巷聞着酒香去小館子裡買來喝。
這日他又去尋酒,在一小酒館自酌自飲好不快活,正巧有幾名行伍之人也在。李德出門時雖貼了胡須,可淨身多年,又喝了酒,一些動作姿态難以掩飾,那幾人便嘲笑他不男不女。太監的嘴最為毒辣,口舌之間,幾人說他不過,竟将他痛打一頓丢在街上。
軍士下手無分寸,連肋骨亦斷了三根。
明明毫無過錯,卻被人毆打至此,令儀難得地發了火。
仇闵卻是無可奈何:“雖則是幾個小兵,可他們如今回了軍營,我們如何去往軍營要人?”
令儀道動了真怒:“拿着我的公主令牌過去,看他們交不交人!”
仇闵躊躇了下,沉聲道:“.......其實李德當時便報了身份,那幾個軍士說......”
“說什麼?”
“.......說他們冀州隻有定北王,何曾有過什麼勞什子公主。”
令儀沉默不語,仇闵心下歎氣,拱手退行出去,正巧與滿面歡喜的珍珠錯身。
可不怪珍珠高興,公主終日無人來往,好不容易有一封來自京城的信,公主一定高興。
果然,公主臉上帶了份喜色,拆開信箋迫不及待看起來。
信紙足有六頁,寫的滿滿當當,公主不時看得眉眼含笑,隻最後又斂起了眉目。
珍珠好奇:“公主,信裡面寫了什麼啊?”
令儀道:“十六姐姐懷了身孕,算起來已有四個多月了,你們搜羅一下冀州孩子的玩物,待我回信時一起捎給她。”
她語氣淡淡,珍珠卻像被卡住了脖子,怔愣片刻後忽然落下淚來。
明珠笑她:“又不是咱們公主懷了孩子,你喜極而泣什麼?”
珍珠隻搖頭,不說話。
大家都說她膽子小,沒心機,可是有一個秘密,她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那時她還在宮裡做一名粗使宮女,她嘴拙膽小,經常被其他宮女欺負,苦悶極了就去禦花園偏僻假山洞裡哭一場。
那天她又去哭,哭累了睡着,醒來時想返回卻聽到外面的聲音,又躲了回去。
透着山洞裡的縫隙,她看得到上面的亭子裡,一個錦衣少年在教宮衣少女畫桃花。
她本是粗使宮女,見過的貴人其實不多,可那兩人一個是名滿京城的謝家玉郎,另一個是宮人常常提起的十七公主,她全都認得。
初時謝家玉郎教的認真,十七公主卻三心兩意,一會兒撒嬌一會兒裝暈,隻想蒙混過關。謝家玉郎拿她無法,最後隻得自己動手畫,十七公主在一旁吃桃花酥。謝家玉郎的桃花還沒畫完,十七公主已經吃完桃花酥伏在案上睡的香沉。
京中人都說謝家玉郎驚才絕豔清冷自持,可那一日珍珠分明看到,他幾次掙紮,最後還是情難自抑偷偷親十七公主的臉頰,輕輕一觸便退開,之後坐回原處,滿眼寵溺等着十七公主醒來。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十六公主嫁進謝家能把高興歡喜的事情寫上滿滿六頁紙,而十七公主卻被困在冀州,驸馬冷硬絕情,人人都能欺負她?
。
仇闵頗為欣慰,從李德被擡回來那日起,公主終于打起了精神,三不五時做些東西送去定北王府。
是以,哪怕他之前一直覺得李德太過谄媚,這些日子竟也覺得其頗有幾分眉清目秀。
隻是送的東西如石沉大海,毫無回應,又讓他開始懷疑自己不了解男人,——公主這般美人,驸馬當真如此絕情?
趙嬷嬷也是從最初的歡喜雀躍,越來越灰心,一開始恨不得公主一日做四五個香囊。
到現在看到公主忙活,還勸兩句勞逸結合,莫要傷了眼睛。
此時正要再勸,隻聽外面有人喊:“驸馬!驸馬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