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下角的蝴蝶翅膀是純黑色的,視線往右方移動,就慢慢變成了黑中帶白色斑點、灰褐色、深灰色;
往上看,是深棕色、暗紫色、淺紫色、寶藍色……
最左上角的那一隻是銀白的,翅膀表面透露出一種類似金屬的晶瑩光澤,肉眼看着幾乎要與牆壁融為一體。
這些标本全都用同款木框裝裱起來,盡管每隻蝴蝶的顔色相異,大小也略有不同,整體看起來仍十分嚴密工整,很難不給人一種“這房間的主人絕對有十級強迫症”的印象。
日暮西沉,耀眼奪目的夕陽斜透過窗,如一波燒的通紅的鐵水,澆打在牆上,滾燙的顔色像是要把薄薄一層玻璃熔化,數以億計的鱗片折射出無比绮麗夢幻的色彩。
一時間,牆上的蝴蝶仿佛全都活了過來,它們脫離了相框的束縛,輕動翅膀,朝着橘紅色的原始叢林飛去,美的震撼心靈,讓人分不清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溫初夏被反射的夕陽刺得眯起眼,卻舍不得挪開視線,因為這實在是太漂亮了,沒有人不會被如此壯觀又美麗的藝術品所打動。
然而驚豔了沒兩秒,她心裡突然浮起一層淡淡的悲傷。
作為一個把追求自由刻在骨子裡的人,她無法接受這輩子隻能呆在一個地方,受人支配、循規蹈矩地過完一生。
溫初夏喜歡新鮮事物,喜歡挑戰和刺激,讨厭一成不變,恰到好處的失控最能激發她的勝負欲,這也是為什麼她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守護者,并且迄今為止都沒有萌生出要留在哪一個界面度過餘生的想法。
在她眼裡,沒有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人值得她停下繼續前進、探索未知世界的腳步。
人的生命就像水流,雖然總有一天會彙入大海,但如果提前停滞,就會變成一灘死水,發爛發臭。
如同喜歡動物的人不喜歡看馬戲團表演,溫初夏也不喜歡看本該在森林中自在飛翔的蝴蝶,被用針固定在巴掌大的相框裡,供人欣賞。
老天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低落,夕陽繼續下墜,牆面上那片火紅的光暈迅速黯淡了下去。
仿佛電影轉場,整個房間的色調一下子由暖變冷,緊接着,淺色窗簾飄動,一陣冷風吹了進來。
溫初夏冷不丁打了個寒顫,正要擡手想要搓一搓爆起雞皮疙瘩的手臂,忽然——
“你看到了……”
誰?!!
冷冽低沉的嗓音突兀地自身後傳來,溫初夏擡起的雙手瞬間頓住,吓得連心髒都差點停跳。
她猛地回頭,對上了一雙漆黑幽靜的眼睛。
剛才盯着強光下的标本看了許久,溫初夏有些視力模糊,再加上周圍的光線很暗,按理來說,她應該看不清楚時準的臉才對。
可偏偏這雙眼睛,這雙幽深得仿佛是風暴之下波濤洶湧的黑海一般的眼睛,卻無比清晰、無比直接地闖入她的視線,如同冷夜裡一隻悄無聲息的利箭,當你意識到它的存在時,箭矢已經穿透了過你的胸腔。
這種被掐住命運的後脖頸的感覺,溫初夏之前也體會過,是周雅宜生日那天,她在一幫小女生的追殺下走投無路,被迫鑽進男廁所避難,意外碰到了時準。
溫初夏下意識後退半步。
“怎麼了?”
看她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時準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問:“是我吓到你了嗎?”
真奇怪。
怎麼他一笑,眼睛裡那些深不見底捉摸不透的東西,就通通消失不見了,像是見不得光的影子。
溫初夏遲緩地點了下頭,按着胸口驚魂未定:“你走路怎麼都沒聲音的。”
時準本想解釋他剛才沒有刻意放輕腳步,應該是你自己看得太入迷了所以沒察覺,但看溫初夏吓的嘴唇都白了,又把話咽了下去,隻是說了句“抱歉”。
好在溫初夏并沒有怪罪的意思,她有回頭注視着标本牆,問:“這些是你自己做的,還是買的?”
“絕大部分都是買的,隻有很少一部分是自己做的,在我……”時準想了想,“大概六七歲的時候。”
溫初夏有些驚訝:“這麼小,我六七歲的時候還隻會挖泥巴呢。”在我媽的私人小島上,“你就已經會做蝴蝶标本啦,好厲害。”好老成。
“是我爸手把手教我做的。”時準說,“其實當時我對蝴蝶标本沒什麼興趣。”
“因為你爸有興趣?”
“不,他也沒有。”
“那是因為什麼?”
溫初夏扭頭看他一眼,腦袋裡蹦出個無厘頭的猜測:該不會是什麼巫術吧?
光影幽微,房間裡昏暗的空氣像刺骨的海水,把時準的眼神沖刷得多了幾分冷漠,他講起自己過往時的語氣稀松平常,簡直像個局外人。
“我六歲那年,記的當時好像是春天,有一天我站在一層和二層樓梯的平台上,看見窗外有一隻很漂亮的蝴蝶,不停撞擊着玻璃,看樣子是想飛進屋。”
“我那會兒其實挺怕這種會飛的動物的,比如蝴蝶,比如鳥。但因為那隻蝴蝶實在太漂亮了,我很想看清它後翼的斑點究竟是什麼顔色,所以就踮着腳打開窗。結果沒想到,蝴蝶一進來後就瘋狂往我臉上撲,把我吓壞了,從台階摔了下去,暈了,腦門也磕破了,流了很多血。”
“那段時間……”時準頓了頓,聲音變低了些:“我妹妹才剛出事不久,我媽看我滿臉是血地倒在地上,以為我也出事了,直接吓暈了過去。”
“從那以後,我就總是做關于蝴蝶的噩夢,有夢見過毛毛蟲鑽進我的耳朵,在我的腦子裡結成繭,再羽化成蝴蝶;也有夢見過被一隻巨大的蝴蝶叼住衣領,飛到天上,然後狠狠把我摔下去。”
“因為怕做噩夢,那段時間我總是不願意睡覺,我爸就想了個辦法,帶我去野外捕蝴蝶,做标本。當看到那隻鮮活的蝴蝶在毒瓶裡慢慢停止掙紮的時候,我覺得很難受,忍不住閉上了眼,但我爸強迫我必須睜大眼睛看清楚,還對我說——”
“如果你害怕一個東西,不要妄想通過逃避來減輕對它的恐懼,而是要完完全全地直面它,并試着掌控它。當你擁有了掌控這種能力後,就再也不會害怕了。”
他還說,喜歡也同理,如果你特别喜歡一個東西,最好的證明方式就是得到它,所付出的努力越多、代價越大,就說明你喜歡的程度越深,它對你的意義也越重要。
很快,溫初夏在飯桌前見到了時準這位推崇狼性教育的父親,時澄江。
時家是開私立醫院的,時澄江既是董事長也是醫生,或許是由于職業的特性,溫初夏一見他,就感受到了一股特别冷肅特别威嚴的氣場,讓本就不怎麼溫馨的餐廳直接變身高級會議廳。
溫初夏最怵的就是這種類型的長輩。
最不怵的,就是李确他爺爺那款。
晚飯期間,一向話多的她全程都沒有主動挑起話頭,隻是一味回答林茵陳各種關切的問話。
剛開始餐桌上隻有她倆的聲音,後期全靠時準努力調節氣氛,一會兒和他爸說說話,一會兒和他媽聊一聊,這頓飯才勉強能算得上是融洽。
吃完沒多久,溫初夏就以“自己住的地方離這裡太遠”為理由準備開溜,并婉拒了林茵陳想讓她留宿一晚的意願。時準非要送她一程。
“行啦,都到小區門口了,送到這兒就行。”夜晚的氣溫變得尤其低,溫初夏說話時嘴裡不停冒着哈氣,呼吸時鼻子有些疼。
但時準并沒有要轉身回去的意思,側目看着路燈下的溫初夏,問:“你明天打算怎麼過?”
明天就是除夕了,是一家團圓的日子。
“平時怎麼過明天就怎麼過呗。”溫初夏沒想到他居然還惦記着這事,歪了歪腦袋,半開玩笑地說:“睜着眼過,呼着吸過,吃着飯過,不然還能怎麼過?”
時準沒有說話,還是看着她。
“……”
溫初夏笑着的嘴角一僵,簡直服了。
這麼關心留守兒童,以後你要不幹脆别繼承家業了,去山區支教明顯更符合你的熱心腸。
她沒轍了,歎了口氣,停下腳步,無奈地問:“難道你有什麼好建議,能讓我這位孤家寡人明天過得不那麼可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