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好的衣服給我吧,我待會兒下班,順路送去幹洗店。”
我把裝着衣服的紙袋遞給薇薇安,看她連包都挎好了,明顯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又不經意地多問一句:“周總今天肯放你提前下班……心情這麼好?”
“是呀,你不知道?怪了,我還以為是你們下午談成了筆大單子,他一高興才回來大赦天下的。”薇薇安一面說話,一面用膠帶把袋口封住。
“不過你們倆倒挺有意思的,明明是一起出去,卻不一起回來。他前腳剛說讓我留心看看你回來時的臉色,現在又輪到你來問我他的心情到底好不好……要我說,你不如索性直接進辦公室讓他看看得了,省得我還要來回傳話,兩頭都不落好。”
“……”
别說,這倒确實是個好提議,所以我決定采納了。
我走到這場鬧劇的某個始作俑者門口,敲了兩下門,不等裡面有所回應就直接推開進去。周棠确實看上去心情不錯,他戴了副無框的平光眼鏡,直到看清是我,才不緊不慢把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
“這麼快就結束了?我還以為你跟你弟弟會聊很久呢。”
他摘下眼鏡,好整以暇地看我。“怎麼樣,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嗎?”
——半小時前,就是眼前這個人在咖啡廳撂下一句“單我買好了,你們兄弟之間應該還有不少要聊的,我就先不打擾了”,就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心安理得地把泫然欲泣的唐小寶扔給我自行處理。
“都解決好了。不過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們倆既沒當場打得難解難分、也沒在咖啡廳相互咆哮和扯頭發,”我攤開手臂,向他展示上面沒出現任何來路不明的傷痕:“而且也不需要我多問——我知道他那天肯定什麼都沒告訴你。”
“是嗎。”
周棠嘴角依舊噙着笑意,眼神卻變得晦暗不明。“你就這麼信任你弟弟?”
“不是信不信任他的問題……是我足夠了解你。”
我頂着他有些詫異的神情繼續道:“你不會選擇在那個節點去做壞人……如果唐小寶真的說了誰的名字,你肯定會直接讓他上去,隻是在心裡默默給那人記上一筆;直到某天想開除他了,再順勢把這條加進他的罪狀裡——這才是你的風格。”
周棠是個很有耐心的獵手,最喜歡把所有好牌都攢到手裡,等到合适的時候一擊必殺。他當初想要闵國強辭職走人的時候是如此,如今對待唐小寶也一樣。
還有,我沒法不在意他在最後所說的那些話……哪怕說的每句話都是事實,隻要經過某些細節的隐藏、删減,無意中調換語言的順序,就可以輕易表達出他想要暗示的那層意思,讓别人按照他希望的方向行動——這是非常明顯的、周棠式的行事風格。這招我看他在那些客戶面前用過無數次,隻是沒想到有一天會被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你現在是在向我控訴……覺得我在騙你?”周棠問。
“不是騙。是故意誤導。”
我看着周棠,一字一句地說。
哪怕話說到這個地步,周棠依舊是那副坦坦蕩蕩、寵辱不驚的樣子;可是他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像被架在火上來回地烤,隻等下一刻就要焚化成灰。
……如果我當着他的面,把那些他引以為豪的小把戲全部拆穿,那張素來遊刃有餘的面孔上會不會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
“你從看見我和唐小寶同時出現的時候,就一直在故意試探我的态度。主動提出讓他上樓是第一次,在咖啡廳裡故意激怒他、把話題引到我身上是第二次。你明明一開始就認出唐小寶,卻故意假裝放過他,等到把你想知道的統統探聽到再甩下幾句似是而非的話離開……這些,我有說錯嗎?”
我站得離他很近,近到隻要他有任何動搖、或者想要逃避的神色,哪怕隻是睫毛微微的顫動,都能夠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周棠沒有逃。
“不錯,我是故意誤導了你。”
他居然幹脆地承認了。
始作俑者的臉上沒有出現任何愧疚的神色,反而理直氣壯地用那張臉反過來詢問被甩了爛攤子的人。
“你很生氣,為什麼?是因為我騙了你,還是因為……我當面揭穿了這件事,讓你沒辦法繼續心安理得地跟你弟弟和好?”
“……”
我居然回答不出他的問題。
攻守之勢好像一下子逆轉了。我不願意承認周棠看穿了我不能訴諸于口的真相,那就是比起唐小寶,我其實才是更不希望這場沖突鬧大的那個人。唐小寶當然應該為自己妨礙我工作受到懲罰,可懲罰的火候要是過了頭、鬧到他父母那裡,我就不得不再次被他們的态度提醒:我和唐小寶是不同的。
唐家四口和睦生活的表象是一張尺寸太過于捉襟見肘的網。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拉扯着它,生怕稍有不慎就露出下面潛藏的巨大創面。我不想有沖突,情願看不見真相,既怕事情真的鬧大、又陰暗地希望唐小寶能在鬧到父母那兒之前多吃吃苦頭。
本來,唐小寶來找我應該是個很好的機會——隻要地點不選在公司的話。他拿去楊慧芳夫婦那兒吃飯作為借口,我就知道他的忍耐快要到頭了;我應該見好就收,趁他向我服軟的時候趕緊下了這個台階——可是,就是因為周棠的強勢介入,一切都變了。
唐小寶第二次犯了同樣的錯誤,我不可能不感到憤怒,也更沒辦法在那個當口跟唐小寶和好。所以,結果就變成了現在這樣——唐小寶在咖啡廳裡哭得一塌糊塗,我隻能硬着腔調說讓彼此重新再冷靜一下,然後默默等待新一輪的冷戰。
“看來我說對了。”
周棠眯了眯眼睛。那看起來似乎是個笑,又或者是諷刺。
“我壞了你的好事,怎麼辦?惱羞成怒的下一步是什麼,動手嗎?”
在他說出最後一個音節的時候,我的手如他所願地揮了過去。目标當然不能是領帶:那東西打過活扣還是越收越緊,掙紮後說不定真的會弄傷人;所以還得是衣領。
溫熱的帶有棉麻質感的領口被攥在手裡的時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周棠的眼神急速晃了一下。他應該沒想過我會真的動手,隻是在認清現狀之後,那種事态超出預想引發的慌亂很快被眼底更大的興味吞噬。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領口,又重新擡眼看我:
“……要近身格鬥的話,我可是自信不輸給任何非專業人士的。”
他竟然一點兒都不怕我。
我沒有想要訴諸武力的想法。連哪怕一個瞬間也沒有。我隻是單純想要吓吓他——我當然很願意在工作、甚至是部分私人時間裡和他保持良好的相處關系。但是,他這次做的太越界了。